收到婢女告信,赶过来的单母一把扑在单雯身上,拦住暴怒的单父:“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有问题我们慢慢教,你要将她打死才干休?”

单父放下椅子,气喘吁吁:“慈母多败儿!与其由这逆女败坏我家几代清名,不如我现在先打死她。”

“她竟敢爬窗……我!我怎么让她与辛师长结亲!别人知道我嫁去个能大晚上爬墙的贱人去,结仇不说,还丢我的人。况且你看看,她平日里看的是些什么东西!”单父甩出两本书,正是前段时间单雯差使丫鬟带回来的禁|书。

单雯眼珠子动了动,缓缓扭头面对着单父,脸好似死人:“爸,您说的辛师长,是辛何年辛师长?”

单父不自然把视线别开:“对,是他。”

要说为何单父觉得心虚,全然是因为他口中的辛师长在上海是赫赫有名,比单雯大上十岁,结过三回亲,然而历任妻子都活不过两年,简直像背负有诅咒,背地里有人说他是克妻。

死过三次妻子后,想和辛家攀上关系的人也要掂量掂量值不值,毕竟老太太挑嘴,庶女不要,必须是大家小姐,他们精心培养十几年的女儿仅仅值用两三年,太亏。辛老太太为儿子的续弦简直操碎心。

“我拿你的八字去对过,你命硬,且和辛师长是五行互补,天生一对,你是我女儿,我哪里会害你。现在世道混乱,若是先前辛师长是咱家的东床快婿,那群灾民哪里敢来抢咱们家的米铺,海口那边更是可以畅通无阻,我们必须与辛家结亲。”

先怀柔,然后表明利处,接下来该是贬低她令她错估自己的价值。单雯冷静的想。商人进货时常用的伎俩,表扬商品的优点,指出缺点进行压价,接着开出卖家心理上接受且买家完全不吃亏的价位,稳赚不赔情况下收获感激。

“我是为你好,你是大脚,本就不好找婆家,难得辛师长不对女子的脚有要求,过往对妻子亦是爱重,外加你有人要,不怕嫁不出去,外人亦说不出闲话来中伤你。”

我真是谢谢你哦。

单雯眼皮子掀动,出乎意料,她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只是轻轻“嗯”一声,向单父提要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明白的,不过爸你能同意我一个要求吗?沈家要办白事,是我朋友的,明天早上你应该会收到消息。辛师长那边……你没那么快去商量婚期,可不可以给我点时间,我现在打不起精神来,明年再出嫁不迟。我也正好趁这段时间了解了解辛师长的性格爱好。”

最后那句话打动单父,或许加上丝缕对女儿的愧疚,令他同意单雯的请求。

“有件事我现在和你说一声。明年你要嫁人,不用去上女学,我听到流言,你那朋友不认也罢。与戏子相恋,忘掉身份,大约是上女学出门时间长,促使心野,收不回来了,倒不如在家里乖巧。”

单雯嘴角抿起,抬眸乖顺应声:“是,女儿全听父亲的。”

似乎沈琴清自焚,她快被打死的事情就该那么过去,如同溪底永不浮起的石头。单雯没作出任何举动,好像隐居的逸士,素净打扮,整日里琴棋书画轮着来,哦,去掉琴,好友刚死,她哪来的心情奏乐。

真正做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未曾表露出任何怨言。

单父观察她几个月,确定女儿没受她朋友影响做出不规矩的事后便不在关注,单雯则安分在家整整百日。

在第一百零一天,单雯踏出家门。

戏园子的台柱子又重新开始登台唱戏,虽然不懂他没死成功的内情,但是敢大大咧咧出现在人前,真不怕沈家再找他麻烦啊。

要说别人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去戏园子,单雯却是结结实实的愤怒了。

她好友才死去百天!他便涂脂抹粉,着艳衣唱戏曲!

尽管单雯清楚自己的埋怨好没道理,他们是亲近又不是已成亲,就算是成亲,历来只有妻守夫孝,没听说夫守妻孝的。何况,哪怕有哀伤思念,百日的时间心意已尽到,任谁都说不出他的过错来。

可是还是难受。

愤怒。

为好友稍稍感到不值。

单雯憋着气走进戏园子,望着戏台时又不知该如何行事。

冲过去质问?凭什么。对方又没做对不起沈琴清的事。

唉,她过来是找罪受的吧。

单雯叹气,去角落坐下,今天仅有一场戏,《霸王别姬》,了解过戏名后单雯便不想先行离开,至少……看完它吧。

戏开场,没有别的角色,台上单单上来虞姬。

坐着轮椅的虞姬。

妆容精心打扮,歌喉圆腻啭脆,唱尽深怜多爱,吟罢婉转情深。

纵是如此,依旧有不少客人议论纷纷,起身离去,虞姬恍若未觉,全心全意唱完虞姬的戏份,翘袖压腰,只用上半身让人体会到那个风华绝代的虞姬。

他的唱功确实使人如临其境,可是缺失其他角色的唱词后,好比长时间不见星星的夜空,哪怕有月亮存在依然觉得好像缺少点东西。

单雯大概猜到他的腿是怎么断的,不外乎沈家人打的,打死人的事是传言罢。

纵观全场,今天的独角戏没见到任何一个沈家人过来。单雯与他们长期处于同阶级,无比清楚他们不出现的原因沈琴清已经死亡,沈家巴不得所有人忘记这回事,哪能出来给人当猴子看。

接下来的场面令单雯明白过来,他为何非要此时此刻带伤上台。

该唱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的时候,他将词给改掉,一句“你若尽,我何生”唱得柔肠寸断,拔剑往脖子上抹。

惊呼声四起,虞姬伏在台上,不知自刎是真假。

看来戏曲已是到落幕时候,观众纷纷退场,偶尔一两声“难怪今天的戏不需要买票”的讨论传来,更有人疑惑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紧接着便是反驳:“哪里有人去为一场戏自刎,肯定是装的。”

到最后,台下独余单雯。

脑中空茫茫,那句话是对谁说的,她再懂不过。

而她也有感觉,台上的人,是真的刎颈身亡。

后台颤巍巍走出一位老人,温和轻柔地蹲下身,以白布盖起虞姬尸身,放上一朵白色菊花。

“少爷啊……”

单雯沉默几息,起身走过去,好心询问:“需要帮忙吗?”

“谢谢好心的小姐,等会儿棺材铺的老板和他的伙计一同过来,不用劳累你。”老人浑浊的眼睛费力瞅着单雯,忽然醒悟:“你是单家小姐,是沈家小姐好朋友。少爷说起过你。”

“他提到我?”

“小姐别误会,我家少爷并没有冒犯你,我得知他与沈小姐有过来往是在他断腿后,在此之前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败坏沈小姐清誉的话语。我知道单小姐你,是在沈小姐死亡后少爷思念她时偶然提到过一次,我记性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