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溪亭如此坦荡,偶尔甚至莽撞,可?偏偏长了许多心眼子?,还有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而此时?裴溪亭在?他面前也开始游刃有余地拿起了分寸,垂着头垂着眼,看着恭敬又规矩。
太子?收回目光,放下茶盏,说:“走吧。”
他正要起身,裴溪亭已经捧手道:“卑职告退。”
说罢,后退三步,转身绕出了屏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俞梢云:“……”
他目光惊恐,转头看向表情?难以言喻的殿下,忍不住说:“殿下,裴文书应该是误会您的意思了,以为您是要让他退下,没有听?出您是让他一道走的意思。且他一直垂着眼,也没有看见您即将起身的动作。”
太子?语气轻缈,阴晴难分,“是么。”
可?从前裴溪亭从未误会过这句“走吧”的意思。
生意
戌时初, 晚霞斑斓,瑰丽多姿。裴溪亭在门前欣赏了?一番,收回目光, 转身进入茶楼。
雅间订在二楼的最末尾, 元方伸手叩门, 三?声后,房门打开, 一个男人看了?他二人一眼, 让开了?路。
元方率先进入门中, 扫了?眼窗前,两个男人立在窗前, 坐在茶桌后的男人十分眼熟,赫然是和宗桉在湖边谈话的那位,被俞梢云证实身份的张大壮。
元方走到茶桌旁,侧身看了?眼裴溪亭,等裴溪亭施施然地?落了?座, 他便?挪后半步, 在裴溪亭身侧站定。
张大壮看了?眼元方, 这人身形俊俏, 可一张脸却是普普通通, 看着三?十出头的样子。他又看向对?坐的人,裴溪亭戴着帷帽,看不清模样,但从身上那件石榴袍和一双白皙修长的来看,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
张大壮双手撑在膝盖上, 说:“耗子说你找我有事相商,什么事?”
耗子便?是玩具铺子老?板的“艺名”, 人如其名,滑溜得?很。
“阁下听着是爽快的人,那我也?就开门见山,直言直语了?。”裴溪亭说,“阁下今日与人做了?一笔不妙的交易。”
张大壮今日就和人做了?一笔生意,做得?隐秘,他这边只有他自己知道,难道是对?方那边透露了?风声?他眯了?眯眼,说:“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简单吗?”裴溪亭轻笑,“有人胆大妄为,试图戕害宁王世子,有人无?知者无?畏,还真就答应了?这桩买卖找死。”
张大壮身后的一个土匪立刻怒目而视,“你敢对?我们?当家不敬”
话未说完,土匪喉头一哽,却是因为对?上了?元方的目光。那人神情寡淡,一双眼和粗犷的面?容格格不入,是双俊奇的杏眼,但太淡,太冷,见过血的人都知道,那是杀意。
土匪喉结滚动,竟然吓得?后退了?一步,一时不敢言语。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凝滞,裴溪亭“唰”地?打开从摊贩上挑的墨竹折扇,徐徐地?摇了?两下,没有说话。
片刻,张大壮出声打破了?沉闷,“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否则怎么敢来和你做生意呢。”裴溪亭淡声说,“对?方给你开的价码的确诱人,可他真的做得?到吗?”
张大壮摩挲着膝盖,说:“朝廷都派人来剿匪了?,左右不过是个死,我不如做了?这笔交易试试。”
“你这是破罐子破摔,信错了?人。”裴溪亭不急不缓地?说,“对?方说,只要你杀死宁王世子,他便?向朝廷陈情,告知你们?这是官逼民反,保住大茫山土匪的性命恕我直言,这不是忽悠傻子的吗?”
这次没人敢对?裴溪亭叫嚣,张大壮脸色微沉,说:“我知道,但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
“哪怕你们?是事出有因才沦为土匪,但只要宗世子死在大茫山,你们?都难活。”裴溪亭说,“宗世子是谁啊,他不仅是天潢贵胄,还是这次剿匪的主官,你们?敢杀他,那就是挑衅朝廷,挑衅天家,这两条罪名压下来,你们?大茫山还不够死的。更何况,那人真的会说到做到吗?”
张大壮逐渐正襟危坐,没有说话。
裴溪亭说:“宗世子若死在大茫山,谁敢为大茫山求情,谁就是在和宁王府过不去。说起来也?巧了?,与你做生意的那位,正是宁王府的五公子,你说,他敢站出来为你们?申冤吗?”
张大壮面?色陡变,“这是……王府兄弟斗争?”
他语气诧异,虽说这些有钱人家多的是兄弟相斗,可拿剿匪的事情做文章,这宗五该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阴损得?很呐。
“我猜测你一定在腹诽宗五公子的为人。”裴溪亭笑了?笑,“那你就不难相信,此次宗五随行恩州,若宗世子出事,他怕是恨不得?上书求请亲自来剿灭你们?这群胆大包天的土匪,为世子报仇,实则是趁机把你灭口吧?”
张大壮面?色难看至极,裴溪亭猜测他自然知道这是桩危险的交易,可宗五给出的价码实在诱人,而他走投无?路,抱着“万一呢”的想法赌这一把。
“我知道,你们?是被官府欺压,被迫沦为草寇,这次见了?朝廷来人,心里?是既害怕又愤怒还委屈,所以才上了?宗五的当。”裴溪亭说,“但人家自家兄弟争权夺利,你们?何必去当炮灰啊?说白了?,你们?想申冤,直接找宗世子岂不更稳妥?”
张大壮面?色犹豫,自嘲地?说:“宗世子的名号,我们?是听说过的,他在兵部就是靠着剿匪升官,平山头又快又狠,一个不留,我听说他去年在西?南那边可是把土匪的头割下来吊在山头上了?。如此雷厉风行的主儿,恐怕我到跟前还没开口,就被他一刀砍了?。”
“诶,那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凶匪,自然要无?情镇压,不留情面?,否则如何向被迫害的无?辜百姓申冤?如何震慑其余宵小?祸匪?可你们?既然有苦衷,情况就不大相同了?。”裴溪亭循循善诱,“比起屠杀一群罪不至死的百姓,为你们?申冤、罢黜贪官污吏再昭告天下,不是更能彰显朝廷的仁德吗?宗世子又不是以杀人为乐,他自然明白两者如何取舍最好。”
张大壮看着裴溪亭,隔着帷幕,目光迟疑,“公子是宁王世子的人?”
“不是。”裴溪亭实话实说,“我只是不愿让宗世子出事,也?不愿让你们彻底走向死亡的结局,但又不愿意明面?上掺和人家两兄弟的争斗,所以才私下邀约你见面谈谈。我方才说的话,我相信你自有判定。”
“……不错。”张大壮抹了?把脸,“我们?兄弟虽然都是些粗人,好些人都是大字不认几个,不认得?朝廷文书,但也?知道做土匪不是啥好路子。可要是有其他法子,咱们?谁又乐意上山当土匪?”
裴溪亭提壶给张大壮倒了杯茶,说:“张大哥,不妨详说。”
张大壮端起茶干了?,重重地?放下杯子,说:“事到如今,我也?是豁出去了?,不怕你再来阴我。一切都是因为知州李达,外头的人不知道,那是个大贪官!大恶人!简直无恶不作!”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裴溪亭说,“只是不知这李知州到底做了?些什么恶事?”
“这李达从前都还说得?过去,就是这一年突然变得?无?耻下作?,贪得?无?厌了?起来。我原先是李府主院的护院,亲眼见到李达先是不断地?和城中那些富商来往,官商勾结,两方牟利。然后又是判案不公,只要是原告被告有贵贱之分,必定是有钱的占理,没钱的挨打,那衙门里?不知关了?多少受冤的穷民。”
张大壮口沸目赤,倒了?杯茶喝了?,又接着说:“这还远远不止,李达还强抢民女?,只要是他看上的,就会有富商想尽百法将?女?子弄来,‘自愿’爬上李大人的床伺候他,我都看见好几回了?,女?子好端端进去,血渍呼啦的出来,裹上草席往坟头一扔,外头谁也不知道。这些女子要么是被家里人几两十两卖了的,要么就是家里?穷,送到富贵人家做丫鬟的,或者干脆就是家里?没有爹娘,只有什么瞎眼爷爷残疾奶奶的,死了?就死了?,激不起丁点水花。”
裴溪亭说:“我听说这李达从前也?是个不错的官儿,怎么今年突然就变了?模样?”
“那谁知道呢?人心易变,尤其是当官的,好日子过多了?,谁不想更好?”张大壮嗤笑。
“那你为何会从李府离开,沦为土匪?”裴溪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