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仙冷静地探完张氏的脉搏,正欲喂她吃下药丸,被屋内一记大嗓门给吼得顿住:“你让她吃了什么!”

这一嗓子刚吼落,沈荀已经大步流星走出来,他身躯魁梧, 高大的身型罩在门口数人身上,生生透出居高临下的震慑感。

当他仗势欺身夺走了那枚药丸,就连沈昀也再克制不住恼火了:“爹,那是救阿娘的药!”

沈荀并不理会他, 而是皱着眉将药丸放在鼻前闻了闻, 狐疑之色不加掩饰:“你这药有什么作用,怎么证明服下此药可以救得了她?”

梁羽仙微一挑眉,沈昀忍无可忍地奋力抢夺, 将那枚药丸从沈荀手里抢了回来。

沈昀的动作令沈荀微微一愣, 他没想到平素最为循规蹈矩的儿子竟几次三番违抗父亲,立刻沉下脸来:“你可知这药以什么制成, 又有何功效, 竟就这样贸然塞入你的母亲口中?”

“是她救回娘亲的性命, 倘若有心谋害她,又何必等到现在?”沈昀双拳紧握,隐忍道:“比起从来不曾过问娘亲病情的你,我宁可相信她。”

沈荀的脸色更加难看,但此时沈昀已经夺过药丸专心喂入张氏的口中,并让下人递来温水送服。

梁羽仙静静看了父子二人一眼,再看他们彼此之间的诡谲气氛,干脆主动解释出来:“这味药丸是我用当归头、丁香皮、冰片、蟾酥、栝楼和莽草炼制而成,都是性温的药材,用以平血养心。眼下我见夫人血沫猩暗,眼凹发青,眼浊无神,是因情绪过激引发的气浊胸滞,故而引才呼吸不畅心绞剧烈,然后吐出这样一口浊血出来。”

情绪过激这四个字令沈荀皱紧眉头,沈昀只关心母亲的病况:“梁姑娘,我娘怎么昏迷过去了,她不会有事吧?”

梁羽仙回以安抚的笑:“这味药丸里面含有宁神静心的丁香皮,为免夫人太难受,不如还是先让她安心睡下为好。”

话里的意味沈昀听懂了,沈荀同样听出她的话中之意,他心里不痛快,可是眼看张氏身上裙裳沾染点点血迹,面容惨白凄凉悲楚,又不禁令他心生恻隐。

这毕竟是他名媒正娶回来的元配,是将一生许予他沈荀的女人。

心软的沈荀态度有了松动的迹象,没再阻止梁羽仙对张氏的接触,也不再追究妻儿之前的顶撞,积极紧随沈昀一起将张氏带回寝屋安顿好。沈昀心有微辞,可也没办法真正做到对自己的父亲不假辞色,只好耐着脾气任他一路跟着。

此前他们的争吵闹得很凶,侯府里的下人或多或少都听说了,可那毕竟是主人家的事儿,做下人的哪管得了这么多呢?可不能说不代表心中没有怨怼的,随张氏嫁入侯府多年的几个忠仆看她这番模样被扛了回来,个个悲痛难忍哭成泪人,纵然嘴上不说,看向沈荀的眼神无一不是怨怪与恼恨的。

沈荀待在房里不自在,眼看着张氏躺下之后就走出内室,在她的院子里头转了一圈,才等到梁羽仙徐徐出来。

梁羽仙的身边还跟着沈昀,见到父亲如防恶敌,父子俩的疏远令沈荀极不痛快,可这里还是张氏的寝居,他还没忘记张氏沥血昏迷的凄楚,便又忍了下来:“你跟我来。”

沈荀这话是对梁羽仙说的,沈昀立刻就问:“你要带她去哪?”

“你少多事,我有话要问她。”沈荀厉目横他一眼。

“如果侯爷是为询问夫人的病情,我很乐意回答。可如果侯爷是要问你们武安侯府的其他家务事的话,那恐怕我帮不上,也不便回答。”

走在前方的沈荀止步,冷冷回眸:“自你来了以后这个家就乱成一团糟,先是夏氏,后是玉姝,你说这难道不关你事?”

“可祸源并不在我身上。”梁羽仙好整以暇:“我不过是替你们撕下那张粉饰太平的薄纸而己。”

“粉饰太平?”沈荀怒极反笑,“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对这个家凭头论足?!”

梁羽仙微笑:“这不是有句俗话就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

她笑了,沈荀却笑不出来,微眯双眼:“你是旁观者?我看你更想混水摸鱼。你迷惑昀儿,伤我妾室,如今还留下那样的祸患引诱玉姝,祸乱我府,闹得人人不得安生,难道不是居心叵测!”

“我留下青阙自有其他缘由,不慎伤了周家小姐的确不对,这点我承认,我也已经竭尽全力为她解毒。可你总不能说我的东西好好摆在那头,就是引诱玉姝小姐犯罪吧?”梁羽仙摇头:“既然侯爷都已经说了问题出在她身上,凭什么还得赖我呢?”

沈荀紧紧绷着脸。

“再说了,夏姨娘下毒谋害夫人一事明明已经证据确凿,就连官府都已经确认她的罪状了,事到如今侯爷怎么还在疼惜你那罪有应得的妾室呢?”梁羽仙顿了顿声,笑盈盈地语出惊人:“该不会其实夏姨娘的所作所为经侯爷默许,甚或还是受侯爷你所指使的吧?”

沈荀刹时青筋突起:“我怎么可能伤害自己的妻子!”

“可你不是已经伤害了吗?”

沈荀张了张嘴巴:“你在胡说什……”

梁羽仙冷淡打断:“就你适才对夫人的言行举措,有哪一分不是在伤害她?”

沈荀胸中憋着火气,怒声辩驳:“那是她自”

“自找的?”梁羽仙牵动唇角,微微一勾:“侯爷该不会想说,都怪夫人治家不严,所以才会被夏姨娘有机可趁施行毒害?还是想怪夫人放任莺莺燕燕痴缠侯爷,所以活该?还是要怪夫人教子不当,才会拘不住于心不忍的亲儿子为她强出头?”

沈荀目眦欲裂:“你给我住口!”

“说中了?”梁羽仙可并不打算住嘴:“假如家里出了事,那必然是妻子治理不当;倘若儿子犯了错,也必然是妻子管教不严。你每日操兵守营如此忙碌,还要抽空与兄弟喝酒与女人温存,哪有那么多的时间顾家呢,侯爷一定从来不觉这是你的问题吧?”

沈荀张着嘴巴却反驳不了,因为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可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更从未有人敢于这样质疑他,沈荀又岂会理解这是一种错误呢?

“当你的妻子可真受罪,什么锅都得替这不省事的丈夫背上身,不得怜惜还受气。”梁羽仙叹了叹:“要是我就找遍京师所有茶楼酒家卖话本,把丈夫描得又黑又臭,看谁还敢眼巴巴贴上去。”

“她敢?!”沈荀深信张氏绝对不敢,否则不只是他,她的面子也将丢尽。

梁羽仙静看他的神情转变,柔声道:“有何不敢?等事情闹大了,满城皆是风雨,再往御案一告,纵然圣上不受理,太子与世子自幼陪伴成长,总不会坐视不理的。”

满朝文武谁人不是三妻四妾还在外头包养几个小美人的?大家都是男人,这种事情心照不宣,再怎么说也会帮沈荀,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这种事闹大了也顶多只是拿他斥责两句,罚点俸禄就完事。

问题是如果太子插手的话呢?沈荀猛打激灵,太子的刁钻蛮横满朝文武都知道,一向逮谁谁必会被咬断腿,越是不让他干的事情越爱反其道,更何况太子身边连个良娣都没有,单身寡佬一百年,哪里懂得他们这些男人之间的默契?

更何况沈昀现在很明显是帮娘不帮爹,他敢将夏氏扭送官府,惹急了未必不敢将他这个爹给告上御案。届时凭借他与太子的关系,极可能办得他吃不了兜着走,压根甭想全身而退。

气炸之余,沈荀心中越加后怕,他看向儿子,沈昀却别开双眼不看他,更令他的心凉了半截,悔恨起当初就不该将儿子送入宫中当伴读,起码现在就是翅膀硬了,也不敢这么反老子。

沈荀心中百转千回,语气态度少了一些强硬,看梁羽仙却是更加不顺眼了。

他凭生第一次觉得一个女人该死得如此不顺眼,还是个如此貌美的女人!

梁羽仙可不在乎他顺不顺眼:“侯爷若是有心反省,就对夫人好一点。夫人病体尚未痊愈,轻易不能受点刺激,倘若再被气得吐血,我怕连我也要束手无策,届时可就不知世子会否一时悲愤,做出什么不好的事了。”

威胁,绝对是威胁!

沈荀脸黑如墨,瞪着沈昀不像儿子,像是应该被生吞活剥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