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睁着双眼,侧首盯着皇帝浑浊无光的眼珠,那一瞬仿佛映着她讶异的表情,又仿佛里面什么也没有。就好像这十数年来的夫妻共寝,皇帝眼里从来就没有她。
心口的匕首顷刻要了皇后的命,孙成林一脸铁青,他甚至不敢去接住那具生命消褪的倒下之躯,立刻与龙榻上的皇帝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如临大敌:“……傀儡虫?”
“父皇?”太子无暇顾及皇后,难以置信地盯着昏迷多时总算能够‘坐起来’的皇帝,心中腾起怒火:“什么傀儡?你对父皇做了什么?”
莫冼石冷眼相视:“又不是亲生的,你急什么。”
太子被他一口气噎得不上不下,他剜一眼倒地的皇后,又横一眼面如死灰的孙成林和呆若木头的皇帝:“你到底还有完没完?皇后已经死了,父皇如今也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该大仇得报了?你到底还想怎样!”
既然莫冼石早就给皇帝种了盅,大可尽早了结他的性命,就算是在等待猝不及防杀死皇后的时间,那么现在总该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吧?
可太子从莫冼石眼里读到的,远远不止这么多。
“我的目的很简单。”莫冼石缓缓抬头,眼底的寒芒一点点渗亮:“我要让皇帝的真面目公诸于世,我要当年长州那场瘟疫彻彻底底真相大白。”
太子僵着脸:“你要孤昭告天下,将一切公诸于众?”
莫冼石道:“这对你来说并不难。”
揭露长州瘟疫的伊始真相并不难,难的是今后怎样面对民众对皇家的失望与愤怒所激起的抵触与反弹。这不是一件小事,一场瘟疫死了五分之一的魏朝子民,灾祸波及无数州府,至今仍有不少小老百姓因此颠沛流离坎坷度日。倘若他们知道曾经所认为的天灾其实并非偶然而是人祸,那么不论朝廷今后将要如何自处,魏姓的江山都将因此遭受前所未有的巨大创害。
圣人有道是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出处,就算朝中有兵能够实行武力镇压,但却难堵悠悠众口。民心的流失不会仅只影响皇帝的个人声誉,这是在令整个王朝受到毁灭性的颠覆。
这不是太子能够解决的问题,无论日后登基为王者是他还是魏云澍,他们很难扭转这样的不利局势。
莫冼石脸上挂着笑,但笑不达眼底,太子知道他是来真的。只要答应下来,那么莫冼石不会给他任何拖延的机会,恐怕立刻就会抓他上祭台,要他当着所有百姓的面亲口承认;可如果不答应,那么莫冼石很可能利用所谓的寄生盅进行二次传播,当整座京师蔓延起无法控制的传染疾病之时,不需要任何人来亲口披露,说不定立刻就会有人联想到多年前的长州瘟疫。
当绝望彻底爆发之时,无论莫冼石是否披露事实真相,他的报复都将通过这场灾厄得到成全。
相反的,如果太子此刻答应昭告天下,那么他未必会死,日后甚至还有可能在万千唾骂声中登上帝位。就算整个过程很可能来得煎熬又困难,却比什么都还没有得到就已经被盅虫啃食得体肤不剩的空壳堡垒强上许多。
聪明人都该明白这个答案不需要选择。
太子手指蜷起,下意识抠着手心:“孤……”
“他不需要答应你。”
说话的声音透过紧闭的门扉传入殿内,在太子用力到快要钳入掌心肉之时,有人替他做了选择。
所有人朝门口的方向看去,因为太子的喝令之下,援军退到了相对安全的距离,又因所有窗扇与门扉都被严密封锁的缘故,他们感受不到任何外人的靠近。然而此时,声音的距离告诉他们,对方已经来到门前,他们甚至能够看到门扉缓慢从外向里推动的变化,以及一片逐渐展露出来的裙尾。
双眼定格在那片裙尾之上,太子就连呼吸也在片息之中下意识摒住。
他感受到这一刻的心跳如鼓、骤然惊悸。然后在一双素白柔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太子红透双脸,唰地抬手捂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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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什么……所谓近乡情怯,大概就是太子捂眼睛时想要表达的心情。
第234章 情怯
在邵军亲兵护送之下,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回到内城。
尽管两位家长并不赞同梁羽仙在伤病未愈之下坚持入宫, 可在先一步赶进宫中勤王救驾的沈昀递讯告知宫中情况的严峻之后, 梁羽仙明白她的太子此时此刻恐怕比什么时候都还更需要她。
苦中作乐地想一想, 虽说这是一种负担, 却是一种甜蜜的负担。所以双腿疼得打颤的梁羽仙甚至没空琢磨换身不沾血的衣裳, 顶着灰头土脸就来了。
当她推开一条能挤身进门的缝隙再严密阖上, 双眼飞速搜寻出一道猫着腰背对门吭哧吭哧提剑割袍的鬼崇背影, 梁羽仙一度心疑自己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什么事,太子割袍断袖所为哪般……?
直到背对着她的太子把割成条状的袖袍扯起来裹眼睛,梁羽仙忽而低头打量自己这一身,方恍然想到此刻竟是她与太子的今生初相见。
虽然气闷于邋遢的这一身不合时宜, 可见太子明明已经恢复视力却还要重新遮眼睛的小动作,反而激起了梁羽仙必务欺负他的恶劣之心。
“你果然还活着。”
莫冼石的声音淡淡响起, 梁羽仙稍稍将注意力转移过去:“正因我还活着, 所以太子不需要答应你所提出来的任何要求。”
伤病所致的气若游丝成功引起某个胆小如鼠的人注意:“你的声音怎么了?病了还是受伤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许久不曾听见他的声音, 尤其对方的声音中毫不掩饰浓浓的担忧与顾虑,令多日以来的身心疼痛以及百般忍耐的委屈宛若洪水决堤。梁羽仙抿着没有血色的双唇:“疼,浑身都疼,哪里都不舒服。”
绵软的示弱听得太子心口嘎嘣嘎嘣的碎, 他恨不得抱过去将人揉进怀里,碍于双眼被他有意识地遮了回去, 一时竟迫使得自己里外纠结, 竟成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偏偏被这两人葛应得不行的莫冼石满怀恶意地从中作梗, 挑拨离间道:“是该喊疼的。若非太子为了他的全盘大局, 故意放任萧家与皇后对付你收拾元如炼,你们又何至于沦落至如斯狼狈的地步?”
太子背脊一僵。
早在他暗中拉拢莫冼石、暗中联系沈昀,无论是皇帝身边的吴德馨、太医署的太医令等人皆是他所安插的暗棋,这些都足以说明太子的布局远比任何人所想象的还要更早许多。
谁不说太子城府之深,天晓得他是否早就算准了萧家会将矛头指向梁羽仙,所谓的保护其实根本就是利欲的一种诱饵而己?
“我、没、有!”心慌气短的太子连惯常的自称都忘了,可见气急败坏得彻底慌了神。
梁羽仙对莫冼石死到临头还要拉垫背的德行深以为然,虽然这么做有点解气,可她不许别人欺负她的太子。
“我把你留在元如炼照顾,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太子手舞足蹈拼命解释,梁羽仙问:“万一我俩日久生情怎么办?”
“……”
谁也不许欺负太子,除了她。
太子一脸天崩地裂,你你我我地吱唔半天:“可、可是……”
梁羽仙坚定而不退让地复而追问:“你说怎么办?”
太子半晌都吐不出个只字片语所以然来。他似是伤心欲绝透了的低着头,哽着涩哑的声音:“……可你不是说你只喜欢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