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一点红,更加衬得他的脸色苍白了几分。秦禄不由得担忧道:“师尊,天寒地冻的,你确定不要回书房里歇息么?”
“不冷。”方逸白只是摇了摇头,又如同自嘲一般地笑了一笑,“我往日向来殚精竭虑,少有能静下心来抚琴的时候,如今天下大乱,我这身体又每况愈下,以后,却不知还有没有能像现在这样抚琴赏雪的时候了。”
秦禄习惯了最近的方逸白总是伤春悲秋,但也由衷反驳道:“师尊这是说的什么话?您修为甚高,哪怕是一时身体欠佳,也不过调息一阵便能恢复。天下之乱也不过是区区数载罢了,待凌虚宗统一了三界,您还不是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方逸白回过头来,面对着眼前这个被自己亲手带大的徒弟。秦禄虽然知道方逸白并不是在“看”自己,但还是觉得有一些像被人盯着一般的如芒在背。
良久之后,他却只是听得眼前的男人笑了一声:“你真的是长大了。”
秦禄愣了一愣,他不知道方逸白为什么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师尊何出此言?”
方逸白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踏着脚下的积雪,一步一步走到秦禄身后的那株梅花旁,伸手抚摸着梅树虬曲的枝干。
秦禄的印象里,方逸白几乎从未提起过过去的事情,但今日也不知怎么的,他却开始说起了秦禄小时候的事:“当年我在一处被魔修屠灭的村子里捡到你时,你才只有三岁,那一天,也许连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后来你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你天赋不错,人也聪明,修行一事上,我确实对你要求苛刻了些,但好在你从未记恨过我。”
“还记得当年我逃课下山去玩,却被凶兽所伤,还是师尊将我从虎口下救回来,替我疗伤,后来我才知道,那凶兽竟是师尊亲手引过去的,为的便是给我个教训,让我明白自己修为尚浅,还无法独行于世。后来我也想通了,比起与师尊一道统一天下,其他的那些诱惑,又算得上是什么?”秦禄顺着方逸白的话,也开始回想起年少时的事来。
谁知方逸白听完这些,笑容里却是多了几分苦涩。他笑着笑着,便扶着那梅树枝干,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秦禄连忙上前去搀住他,侧目一看,便见方逸白用于掩唇的衣袖上,竟满是淡红色的血迹。
“可笑的是,这道理你都知道,可我却不明白......”方逸白在一阵接着一阵的咳嗽之中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之中几乎都带着喘息,“是我贪恋一时温存,我以为我遇到了能与我生死与共的人......可是到如今我才发现,能同我站在一起的,一直都只有你一人罢了......”
“师尊,师娘她......”秦禄怎会不知道方逸白话中说的是谁?原本他这回过来,本就是要同方逸白说王婉的事,只是见方逸白这副模样,始终有些不忍开口,但如今看来,方逸白知道的,似乎并不比他要少。
秦禄压下声音,试探地问道:“师尊,你知道了?”
方逸白深深呼吸了几口空气,这才让自己的呼吸稍稍平复下来,他抬起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方才那朵从枝头坠落的梅花上,冰雪早就已经消融殆尽了,那花瓣被他紧紧攥在掌中,脆弱得像是一张薄纸,也印上了他掌心的纹路。
“她这次下山,告诉我是要去大川的一处秘境,可是魔道紫衣教便在大川。最近几日的战事里,紫衣教被灭门,她若是当真身在大川,又怎么会对此置若罔闻,长霄宫和玉雪门,又怎么可能无人看见她?”
秦禄垂下了头,他不得不承认,方逸白在一些事上,确实有超出他人的敏感性。
“师尊,根据长霄宫传来的信件,那一处秘境,确实已经在十几日前就已经被毁坏了。”事到如今,他也没必要再去隐瞒事实,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他却是低垂着目光,不敢去看眼前的人。
他怕,怕一向稳重的方逸白,会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突然失控。
然而,方逸白也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正道会武之上,灵域一事,我便猜测有人说了谎,如今看来,却也是证实了当时的猜测。”方逸白扶着身侧的树干,笑得愈发苦涩,“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竟会是她......”
竟会是他此生唯一真心以待的人。
方逸白仰起头,他似乎也在看着天,在问天意为何要如此作弄于人。
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秦禄分明看见,似乎有透明澄澈的液体,在那一双从未睁开过的眼睫之间滚动着。
秦禄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也许沉默是他此刻最好的选择。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本就寂静的天地之间,就连雪水消融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身后,却有人踏雪而来,脚步踩在积雪里的声音,显得有几分匆忙。
是一名凌虚宗弟子。
他走到方逸白身侧,对他恭敬作揖:“掌门,夫人她回来了。”
0187 181 “我们和离吧”
王婉之所以回凌虚宗迟了这么些天,是因为她从诡影宗离开之后,便径直去了另一个地方。
极蜃海云河派。
短短一年的时间,云河派在见山和季云舒的经营之下,变得热闹了许多。偏远的地理位置,反而成了云河派最好的庇护,使得它在纷乱的战火之中亦未受到侵袭。一些为躲避战乱逃至附近的散修,自然而然被见山和季云舒收入了门下,虽然修为都算不上太高,但正因有了这么些人,云河派开始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门派了。
只不过,王婉大老远来云河派,却并不是为了查看门派发展状况如何,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托季云舒去做。
那些从诡影宗收集来的证据,被她分别存放在三个木匣里,王婉将季云舒叫到房间里,郑重其事地将这几方木匣叫到了她手中。
“从今天开始,每隔三月,我都会来云河派一次,你务必要记得这个时间。如果有哪一次我没有来,你便将这几个匣子,分别寄给青崖山云宸、覆血阁张子承、凌虚宗秦禄。里面有我亲笔的信件,他们看到后,自然明白要怎么做。”
她说完这一句,又强调道:“寄去凌虚宗的这一份,要确保直接交给秦禄,切勿落到方逸白手里。”
季云舒向来都是聪明的人,自然知道王婉不远千里过来,所为的定然是及其重要的事情。多余的话,她并没有再问,只是将那三方木匣收起,告诉王婉尽管放心便是。
做完这一切,王婉长长舒了一口气此次回凌虚宗,她想要和方逸白做个决断,而这三方木匣,是她最后留给自己的退路。
出发前的一天夜里,王婉坐在云河派道观前的台阶上,凝望着头顶稀疏的几颗星辰。阴泉阵眼处散发出的微弱光芒,均匀而柔和地铺洒在夜幕之中,也像是极远的星云一般,在头顶时明时灭。
柳轻寒没有在云河派,王婉也没想过要穿过这近在咫尺的结界去找他。柳轻寒给过她的已经够多,妖界也没有理由再去介入人间正魔之间的斗争。时至今日,她必须要独自去面对自己的命运,在此之前,若是再贪恋温柔,只不过会让她所行所想,变得更加畏手畏脚。
她在这阶前整整坐了一夜,脑子里很乱,却好像又什么都没想,混混沌沌直到天将明之时。
云河派众人都还在熟睡之中,王婉并未同他们告别。她指尖在虚空之中一引,本命剑听话地出现在她脚下,海风呼啸着,与那凌厉剑势一道,送她日行千里。
......
凌虚宗山门处禁止御剑,王婉在此落地。石阶上的积雪已被守门的弟子扫向两旁,在山路两侧堆成绵延的两条白线。一路上,从身侧路过的弟子们一如往昔地和她问好,她也一如既往地同他们微笑颔首。
穿过山门,入目便是长清殿。原本金碧辉煌的殿宇,因缀着一层白雪,也显得素净了许多。王婉径直走上殿前的台阶,沉重的殿门被推开的时候,呼啸的风雪也被她抛在身后。
殿内空无一人,她在大殿一侧随意找了一处桌椅坐下,将那张在手里攥了好几个时辰的信纸,放在了身边的桌面上。
接下来,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那个即将到来的人。
她其实并没有等上多久,但却无端觉得有些度日如年。殿门被推开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心猛然跳动的声音,又在即刻之后恢复了平静。
方逸白就站在门口,他的身后是一片素白,分不清是天色还是漫山的雪。也有不少雪花落在他的发顶,在他一头青丝上缀上零星的白。
他和王婉相对而立,两人之间隔了很远。明明只有一月未见,王婉却觉得和他之间,好像隔了数十年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