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威站起身,没有走向审讯桌,而是走到耿立华侧面稍远一点的位置,减少压迫感。他最近忙得天昏地暗的,衣服皱巴巴的来不及洗,胡子拉碴也没顾得上刮,整个人看上去有点颓废。

但?正是这份颓废,成功地降低了耿立华的戒心。

“耿师傅,”他用了这个更生活化的称呼,“和我们说说你妻子赵淑芬吧?1985年,晏市第一人民医院,子宫肌瘤手术,术后感染,败血症。”

他每说一个词,耿立华的身体就绷紧一分。

姜凌从文件夹里轻轻抽出一张照片,不是血腥的现场,也不是冰冷的证据,而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年轻时的赵淑芬抱着襁褓中的耿思敏,笑容温婉。

姜凌将照片轻轻放在?耿立华面前的桌面上,让他能清晰地看到。

耿立华的目光死死钉在?照片上,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眼眶,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桌面上。那早已麻木的躯壳仿佛被?注入了巨大的痛苦,瞬间活了过来,却痛得蜷缩起来。

“你爱人走的时候,思敏才三岁吧?”范威的目光里带着悲悯,声音里满是同情,宛如一个拉家常的邻居,说出的话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耿立华埋藏最深的伤口。

“这些年,你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思敏培养得这么优秀,她一直在?年级名?列前茅。听她的老师说,思敏的梦想是长大以后当?一名?医生。这是她的梦想,还是你的?你们是想弥补曾经?失去亲人的遗憾吗?是想帮助更多家庭,让他们不要再遭遇亲人离世的痛苦吗?”

“不”

耿立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受伤野兽的哀鸣。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范威,充满了痛苦、怨毒和无尽的悲伤。

“弥补?我们需要弥补什?么?帮助?我呸!凭什?么我要帮助其他人?是她们害死了淑芬,是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护士!是她们消毒不干净,是她们没有及时发现问题。可怜我的淑芬啊,那么疼,那么冷,可是她们……她们都做了些什?么?!”

耿立华剧烈地喘息着,旧日的创伤和愤怒再次将他吞噬。

“所以,”雷骁开口了。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清晰而锐利,如同惊雷劈开一片混沌。

“当?你看到柯小?雨,一个实习护士,穿着那身白制服,在?雨夜里独自?走着,你就觉得,她也是她们中的一个?一个不称职、会害死人的护士?你觉得,你有权力替天行道,替淑芬审判她?”

耿立华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雷骁的话,像一把尖刀,直接插进了他那扭曲阴暗的内心。

雷骁的声音充满压迫感,举起现场死者特写?的照片:“审判?用这种残忍的方式?让一个花季少女,一个大三女生,一个还没有走上工作岗位的女孩,生命结束在?那个雨夜?”

他将照片重重拍在?赵淑芬母女照片的旁边,形成刺眼的对比。“12点,耿立华!这个时间对你意?味着什?么?是淑芬当?年停止呼吸的时间吗?”

这个问题,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耿立华。

“呵呵……”

耿立华缓缓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张死者的面部特写?,喉咙里发出野兽咆哮之前那种嗬嗬之音。

他的面容扭曲,目光阴森,撕开所有的伪装,将最真实的一面坦露出来。

“是!淑芬走的时候,就是午夜12点。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的声音很压抑、很缓慢,却藏着深刻的痛苦。

“钟在?敲,铛!铛!铛!”

“雨在?下?,哗!哗!哗!”

“我在?喊,喊医生、喊护士,可是没人理我。一个小?护士,她穿着白衣服,冷冷地对我说,医生不在?,没有办法?。”

“我恨!我恨那身衣服!我恨她们!是她们害死了我的淑芬,我的淑芬啊……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俩说好了要幸福地过一辈子。”

痛苦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耿立华胸口剧痛,根本无法?呼吸。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疯狂地用头撞着椅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范威和雷骁迅速上前控制住他。

姜凌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内心极度崩溃的男人。

前世,就是这个人杀了柯小?雨之后,又?再次在?雨夜杀害了两名?护士。

前世,也是这个人为了保护女儿,抽刀砍伤张强。

此?刻,他已经?落网。

等耿立华稍微平静一些,只剩下?剧烈的喘息时,雷骁再一次询问:“所以,是你杀了柯小?雨?”

耿立华瘫软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飘走。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是。”

这个“是”字,轻若蚊呐,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在?审讯室里激起无声却巨大的涟漪。

是。

姜凌在?笔录本上重重地写?下?了这一个字。

6·15雨夜杀人案,破了。

雷骁拿起柯小?雨的生活照:“为什?么是她?”

是啊,为什?么是柯小?雨?

九年前,当?赵淑芬去世时,他没有动手杀人。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老老实实在?设备科工作,无数次与医学院师生、附属医院的护士擦身而过,他没有动手杀人。

却为什?么,偏偏要在?6月15日这一天,杀了柯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