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陈力,男,26岁,右手桡骨远端骨折,轻微移位。受伤前有中暑晕倒的情况。”
“家属通知到了?”
“马上到。”
周围医生护士的谈话声、脚步声变成嗡鸣,这转运床好像永远也走不到那手术室,陈力望着天花板的白炽灯,脑子里走马灯一样
十六岁那年,他揣着去世父母留下的钱去建材市场进货,往日里和他爸妈一副熟稔样子的老油条们现在拿他当肥羊宰。三合板当实木卖,一车瓷砖里掺着半车次品。他蹲在仓库门口验货,汗珠子混着青涩的泪水砸在劣质板材上,他一把抹掉,刺的眼睛更疼。
二十出头单干时,合作方看他年轻,结账时总要多扣三成。他拎起钢管就去要账,挥着胳膊浑不在意,那时候想,豁出去命去,反正没人管他。
后来公司做大了,酒桌上那些老板拍着他肩膀叫兄弟,转头就拖着工程款不给。他腆着脸给自己的小工们垫钱道歉,换来几句敷衍的感谢。
人人都说陈老板厚道、实在,可是从来没人想过,他这弯不下的脊梁骨,撑了多少重量。
都说男人成了家才就有了根。可他这样的烂命,也配有人惦记?
现在,他有人惦记了。
还是这么好的人。
他,得好好的才行。
陈力昏沉睡去,梦里有人握住他血迹斑斑的手。
那手可真软啊,软得他哪敢用力回握。
*
“他自己精神不济中暑倒地,然后想一把撑着地,这才骨折的。可跟我们施工企业没关系啊。”
“你们天天催工期,这38度的天气跑到写字楼顶层去高温作业不是你们的责任是谁的责任?!”
“他又不是真干工,验收一下他们自己工队的事儿,他一个老板有什么可累着了?没照顾好自己怪谁啊?你这当媳妇儿的不负责他健康,还赖起外人来了?”
“不管他是谁,他是不是要去作业的人?!高温天气你们有没有安排防暑设备?想让我给你们投诉有安全和消防隐患是不是?你们就嫌自己当初办/批/文太省事了是不是?好啊,不给我赔偿我就去闹,去仲裁!”
那头当初是好心好意联系了陈力手机上设置的紧急联系人,结果没想到是个这么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可比陈力那厚道人难打交道多了。这写字楼物业部负责人,现在只恨不得陈力一个人疼死在那天台上。
蒋嫣呢,这边跟人吵完架,那边又忙着去缴费和办住院手续。
她很久没来过医院,总觉得新换的电子联网就诊设备处处跟她作对。
大热的天气,她在门诊楼和住院部之间来回穿梭,遇见不熟的情况到处问人,风风火火的,背后的衬衫快湿透,头发丝都黏在额头上,满身狼狈。
她从小到大都是被娇生惯养的,哪儿遇到过这种搓磨?一想到这都是为了个捡来的便宜老公,更是觉得委屈。
想着那人应该也要醒了,她现在只想把缴费单都甩陈力脸上,让他麻溜的自己赶紧好了。
带着股怨气,还有外面的暑气,蒋嫣一脚踢开了病房的门,一手抓着一把病例和单子,一手拿着手机和包。
“辛苦你了。”轻轻的声音。
陈力没像她想象中那样躺着,只半靠在床头。
他面前的小桌板上,放着一大盘切好的水果,苹果、梨子、香蕉,都切成了规整又漂亮的小块。
“太热了,吃点水果吧,你也不要中暑。”
陈力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把那盘子往前头推了推。
“这是……你削的?”蒋嫣不可置信。
“送我过来的人给买了个果篮。你,将就着吃点吧。医院里,没有好东西。不要中暑。”
“你的手腕都骨折了,还……弄这个做什么!”
蒋嫣眨了眨眼。怎么会有雾气?是太热了?还是太累了?她拼命吸了吸鼻子,压了压鼻腔里的酸涩。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很吵。蒋嫣忙背过身去找纸巾。
陈力右手打着厚厚的石膏板,从小臂到手掌被裹得严严实实,五根手指头可怜巴巴地露在外面。蒋嫣扶住床头柜走过去,摸到上面有滩水渍。
是他洗水果时洒的水,还是疼出来的汗?
再看那果盘,苹果去了核,梨子剃了籽,香蕉匀成段。
她简直不知道,他右手几乎动不了,还要忍着剧痛,是怎么把那一大盘水果洗干净,削好皮,切成块的?
“害你跑那么久。不要中暑。吃一点吧。”陈力又把盘子往蒋嫣面前推。
“中暑,中暑,你也知道你中暑了才导致骨折的!中暑的是你不是我!那大热天正当午的,你跑到大高楼天台去做什么!”蒋嫣夹了几块白梨,清甜,水润,一下就过到心里。
那石膏板很厚一圈箍住小臂,倒是衬得陈力大臂更加粗壮。
她吃够几块,又想起陈力折腾半天还没有吃上,叉了个香蕉,举起来就往他嘴里塞。
陈力倒老实,微微张开嘴,嚼也没嚼,一口吞下去。
夕阳透过病房窄窄的窗子照进来,映得两个人的影子被拉长,交/叠在床/上。
“我帮你要到赔偿了!”蒋嫣得意洋洋,翘起嘴向陈力邀功。
“你怎么这样!他们!他们都是些只认钱不认理的!你和他们计较什么!你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欺负你?这件事我去处理就好!这骨折也没多少钱的事!你怎么要这样……怎么这样?”
印象里,陈力从来没说过这么长一串话。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气息还有点虚弱,但声量大的很,第一回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蒋嫣,满脸忧虑。
“嘿,就你这样,全世界的亏都要被你吃完了!”几块水果搅得蒋嫣声音含混不清,她第一次觉得简单的苹果和梨子,怎么能这样香甜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