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1)

其实有条血淋淋的真相,杨子规一直没忍心告诉顾钦辞:正是由于顾家父子在感情上洁癖过重,才让小皇帝有机可乘,拿顾钦辞开刀,勒令其入赘长公主府,便使得顾家从此断子绝孙。

可世代承袭的武康侯爵与顾家三十万兵权,到此为止,回到朝廷手中。

为人臣子,杨子规受的教养不允许他妄议乘舆者。但作为顾钦辞出生入死的挚交好友,他不希望自己的哥儿们被迫守寡一辈子,在举目无亲的金陵城,孤零零地历经生老病死。

顾钦辞今天这身装束打扮,给他整个人添染几分烟火气,犹如枯萎衰败的梅花重新绽出勃勃生机。

兴许是个机会。

杨子规知道朝暮阁里有很多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知书达理,碧玉温婉,若谁有幸能入了顾钦辞的眼,也算美事一桩。他趁着顾钦辞往楼上走没注意自己时,悄悄对身旁的姑娘吩咐了几句话。

三楼正好还剩两间空房,杨子规一锭金子要下了装饰相对雅致的那间,和人在桌边相对而坐。

歌女乐伎和舞娘随之鱼贯而入。

暧香缭缭,婉转悠扬的古筝调和余韵绵长的琵琶声融合,伴着清亮歌声如天籁,绕梁三日。舞娘水袖翩飞,无数七彩花瓣自衣袂洒下,婀娜如百花仙子临降凡尘,绘就一副绝美画卷。

而顾钦辞低着头,始终没看一眼。且瞧他那冷淡无波澜的目光落在黄花梨木桌面复杂纹路上,神似发呆沉吟,应当也没在听曲儿。

他一门心思琢磨着,宁扶疏究竟约他来此处做什么?

秘密送他离开金陵?可朝暮阁到处有小皇帝的眼线,顾钦辞愿意相信宁扶疏,不代表他同样信任宁常雁,如果被多疑成疾的小皇帝知晓因果,他的处境不言而喻。

还是说宁扶疏胆子恁大,在天子眼皮底下谋事,来一波灯下黑?

顾钦辞实在想不出旁的可能性,基本认定就是自己猜想的这样。但戌时已过,方才他从进门到上楼,并没有看见长公主府的马车和宁扶疏的身影。

他磨牙切切,心里的不爽在瞬间达到顶点。

他居然比宁扶疏到得早!

府上那一刻多钟白待了!

突然,背后轻轻伸来一只手,只差丁点距离就要搭在他肩上。疆场厮杀多年使顾钦辞练就一身比寻常人敏锐数倍的直觉,纵使丝竹歌舞萦耳,依旧不减分毫。

他迅疾捏住阁里小娘子不安分的手,隔着衣物,巧妙避开肌肤相亲,目不斜视将那手重重丢开。

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姑娘请自重。”

小娘子眼睫低垂,愣愣站着。过往来朝暮阁的男子,付了银两便将自己当大爷,甩臭脸提各种难堪要求,惹人恶心作呕,总得想尽办法从那些油腻男人手底下逃脱。

可眼前这位郎君,虽衣裳华贵看似与那些纨绔子弟并无不同,但挺直的腰杆与冷俊的眉眼透出肃肃浩然正气,瑕不掩瑜,世人常言的正人君子无外乎次。

小娘子头一回邀宠,也头一回尝到被拒绝的滋味儿,水灵灵眸子略显嗔怪地掀了眼给她瞎出主意的杨子规。

威风凛凛的金吾卫大将军被她瞧得骨头都酥了,倒了一杯酒递到顾钦辞面前:“我说侯爷,您老都进来了,就别再摆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成不?一会儿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没银子,没法让你尽兴。这要是传到我家老头儿耳朵里,他都嫌丢人,又得揍我。”

“再说了,人家小娘子只是想给你揉个肩而已,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诶,侯爷?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顾钦辞注意力确实没放在他的絮絮叨叨上,满门心思唯有一个念头:

他居然比宁扶疏到得早!

府上那一刻多钟白待了!

他觉得很吃亏,很不爽!

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了句:“至于的。”

“我有家室。”

杨子规愣了一瞬,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般,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豪迈爽朗的笑音盖过乐伎悠悠的吹拉弹唱,持续好半晌,他才终于笑够,勉强止住笑意,给自己灌下两口清茶润喉,咳嗽了几声道:“侯爷,你该不会是脑袋被门夹了吧?”

“你那算什么家室。”

顾钦辞这下回过味儿来了,缓缓皱眉。

“那位……”杨子规隐晦暗喻,“一个接着一个面首往府里领,毫不避嫌,弄得金陵乃至整个大楚人尽皆知,丢尽你的脸面。咱也不多说什么,毕竟权势不如人,但反过来,你堂堂正二品侯爷,逛个秦楼楚馆而已,且不说什么都没发生,就算真的情难自已又如何,也不必跪到她面前认罪请罚吧?”

“难道那位还能休驸马不成?”他撇嘴哂笑,“咱求之不得呢。”

方才还说此处一言一行都会上达天听的人,如今牵动情绪,倒率先口无遮拦起来。

顾钦辞自己是勋贵,是皇恩浩荡赏赐的熙平侯,只要他没触犯十恶不赦的大错,爵位就不会丢。可杨子规不一样,职官升贬迁谪实属家常便饭。他略微迟疑,终究按住杨子规斟酒的手,抛去个眼神,提醒他谨言慎行。

可明明从前在战场上挺默契的人,这晌好像忽然脑袋瓜卡壳了似的,非但没看懂他的暗示,反而梗着脖子求知若渴,硬追着顾钦辞要个回答才罢休:“我说的不对吗?你有什么必要替那位守身如玉?”

顾钦辞替他头顶乌纱帽捏了把汗,无奈含糊其辞地答应:“对。”

“啪”的一声,杨子规手掌心往桌面一拍:“那不就得了!”

顾钦辞本意想把不合时宜的话题赶紧揭过去,却没曾想,自己敷衍回应后,这人竟愈发来劲儿。

杨子规绕到他身后,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俨然哥儿俩好的姿势,含了些酒气的话音吹拂过耳畔:“横渠,你抬头看一眼。江南女子和北地的不一样,我也是回了金陵之后才知道,这世间的姑娘比男人有趣太多。”

顾钦辞懒得搭理他,凉凉道:“你成日钻研这些不正经的,杨伯父知道吗?”

“什么叫钻研?!”杨子规瞬间急得跳脚,“我那是查案需要,不得不深入敌营,刺探情报!老子至今还是个雏的,顾横渠,你可别到我爹面前胡乱污蔑我啊!”

“再说了,你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吗,我喊进来的这些,都是清倌儿。”他道,“没让你非要做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和那位之间不管再过多少年都还是一样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你没必要因此耽误自己。”

“老侯爷和顾伯母也都希望你在金陵过的好些,他们才能放心。”

顾钦辞沉默了。

杨子规最后一句话,如跃出东方的旭日曦光,驱散了经久缠绕住他的浓稠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