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嵇成忧中毒一事,将军府素来对这种话题讳莫如深,尤其在嵇老夫人跟前。这会儿老夫人和隋珠都不在,周衙内开腔,婢女们只顾争着与他搭话,一时忘乎所以。
小丫鬟们在一旁娇笑,催促周缨把毒草毒虫什么的说得清楚些。
要说隔壁国公府上的小衙内和他们家里的二公子倒颇有些相像,都生得一张风流薄幸的俊俏模样,脾性也都冷冷清清的。
二公子当然与别个不同,他在朝中揽政,城府深沉不怒自威,小丫鬟们见着他都恨不得绕道走,可不敢招惹。
倒是周缨,和自家顽皮絮聒的三公子一般正值锦瑟年华,面皮上也松动些,让多情的小丫鬟们不免多想。
婢女们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周缨有些听得烦了,眼睛却离不开阿蒲蒻轮廓优美的侧颜,漫不经心的回丫鬟们的话:
“你们只当苗疆遍地长的都是药草,不知道‘苗分三苗’么?青苗、白苗和黑苗,分属三个土司辖治。青苗和我们中原人差不多,垒砖瓦为屋,耕种以为食,织布以为衣,也和我们一样读圣人书,听圣人言。白苗和黑苗居深山,建苗寨搭吊楼,不与异族通婚也不通教化。其中白苗擅用药,采药草炮制药材最拿手。黑苗擅用毒,用的自然就是那些生在山林里的毒草毒虫。白苗男子以秀颀俊美著称,而黑苗……”
他突然刹住口,两只耳朵隐隐发热。
黑苗的女子,以妖娆姣媚在西南地区闻名。尤其在床榻上。
五年前二哥不慎中毒,让他们焦心如焚,连惜才爱才的官家都大为震怒,掷了御笔要发兵西南夷灭三苗。若不是二哥从昏迷中醒来勉力上奏朝廷澄清要害,平息了官家的怒火,三苗早几年前就族灭了。
他和嵇家两兄弟是打小的情谊,嵇二哥中毒也牵动了他的心。他曾多方了解试图找出解毒之法,甚至跟从西南来的行商打听当地风物。
行商在与他讲三苗的民风乡俗时,曾轻佻的顽笑说,黑苗女子性媚多情,在床榻上妖媚似春水,紧致若处子,直叫男子销魂蚀骨般快活。可惜三苗不与外族通婚,等闲人尝不到其中妙处。
劝说 “就依祖母的。”
那时他还年少,打小生得就俊,看着像个女孩儿,心思也比同龄的孩子细腻敏感。听了行商醉酒后的胡话只觉腌臜轻浮,俗不可忍。细细想来,越发觉得行商莫不是故意说些风话调戏于他,自是勃然大怒,纵家奴将行商一顿好打。事后扔了几锭银在他身上,权当陪个不是。
因为纵奴行凶一事还在府里惹出些不痛快来,是嵇二哥从他的国公父亲手上把鞭子夺了下来。
回想起行商为了从他手上多哄些钱而编的那些瞎话,周缨只觉得从两耳到颧骨都不由自主的热起来。
他就知道,行商不过是欺他年少阅历浅薄,压根就是在浑说……
从他说起三苗到戛然收住口,阿蒲蒻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垂眼望向长廊外头的青石板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缭绕的茶水雾气后,是一张恬静安然的面孔。
听周缨一席话,婢女们开了眼界,啧啧感叹只作猎奇,有人笑道:“表姑娘定是白苗一族的女子,按衙内说的,白苗族人长得好看,又会识别药草做药材,可不就像罗姑娘似的人美心善呢!”
突然听到有人提及自己,阿蒲蒻才从天外神游中蓦地抽身回来。她抬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是一个活泼泼的小婢女。
周缨定定的望向阿蒲蒻。
她反应不太快,把婢女的话收入耳中消化了一下,才微笑着回她:
“我不是白苗我是黑苗,而且我也不……”
她的话还没说完,丫鬟们纷纷变了脸色,“啊”的掩口惊呼。原本在她和周缨身边伺候茶水的丫鬟吓得直往后躲,连翠白都往旁边退了半步。仿佛她突然之间变成了可怕的猛虎蛇蝎。
周缨有些后悔跟丫鬟们说这些。相比见识浅薄、听风就是雨的婢女,他一直都知道罗土司是黑苗的土司,阿蒲蒻当然也是黑苗族人。
“黑苗不是人人都会用毒,就像白苗也不是人人都识得药草一样。白苗和黑苗族中,只有巫人和巫女才会那些!我还不是巫女……而且有些毒物也是药,也是可以治病救人的!像蝎子和蜈蚣就能入药,还有……”
她越解释越乱,丫鬟们看她的眼光也越复杂,充满怯怕和躲闪。
有人窃窃私语:“二公子那年在苗疆中毒,莫不就是他们族里的人……”
“不是!不是这样的……”阿蒲蒻轻声叫了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分辩,轻咬起唇,不再说话。
周缨敛起眼中懊恼的神色,道:“大惊小怪作甚,苗人亦是人,又不是妖怪。”
依然无法打消丫鬟们的害怕和畏惧。
“苗人以巫为医,药草可以入药,毒草亦能入药。白苗和黑苗两族的巫人巫女,跟汴京坐堂的郎中、太医局的御医相差无几,同样的行医看诊、治病救人,没什么可惧怕的,莫要以讹传讹断章取义。”
一道缓沉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潺潺如流水。
嵇成忧踏入院门。
阿蒲蒻猛地站起来,手中茶杯里的水洒出一大片。
“二哥。”周缨眼前一亮,大步迎了上去。
嵇成忧不知何时回的府,紫色官袍已经换成一身月白的便服。依然是宽袍大袖,腰间束了一条大带,勾勒出清瘦刚劲的腰身。一如既往的整洁和舒展,显不出一丝一毫的仓促,尘土更是没有的。
他朝周缨点了点头,“三郎到书房等我,我跟祖母请安后过去。”
说着,目不斜视的穿过院中,经过阿蒲蒻身旁,径直进了屋子。
他几句话替她解了围,眼中却像没看到她这个人一样。
…
不一会儿,屋里传来嵇老夫人和嵇成忧还有隋珠说话的声音。
嵇成夙趁他们不备,挨着墙根溜了出来。
“小草,”他在屋檐下轻唤阿蒲蒻,朝她扬眉一笑,悄声说,“我带你去见见我们家的其他人,我祖父我爹娘还有我姑姑。”
“啊?”阿蒲蒻嘴巴张得合不拢来,隋珠不是说嵇家就祖孙三人吗?
不等她反应过来,嵇成夙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带得飞起,两人一起沿着廊下往后院跑。
“成夙!”周缨喊了一声。
“我去跟我爹娘知会一声!”少年拉着少女的胳膊从墙边踉跄闪过,在空中抛下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他们去的是嵇家供奉先人牌位的佛堂。
周缨收回目光,眉头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