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嵇成忧心中却并没有觉得痛快多少,反而更加混乱,麻木,茫然。

他很清楚,害他父兄之人不是曹氏不是官家,而是他自己。

曹后多年无子,曹氏党羽得知官家有意将他这个私生?子迎回东宫,在忌惮和嫉恨的作祟下催生?出疯狂的举动,欲将他身后的嵇氏一族连根摧毁……

他不该出生?不该到汴京来。若没?有他,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毒蛊之痛又如何,远比不过他将自己视为罪魁祸首的痛苦和煎熬。

他找不到出路,也别无选择。反而是蛊毒帮他做了最好的决定。

然而当他一心赴死?,那个单纯的苗人姑娘带着一个荒谬的使?命来到汴京,闯入他的生?命。

不知从何时?起,她?变成了真正能主?宰他的蛊,使?他被诱惑,让他动摇,让他心生?迟疑。让他不得不一再的重复自己赴死?的决心。

他跪下以额叩向地面,声音平静:“臣说过,臣不能也不愿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作为大晟的臣子我不能不忠,作为嵇氏子孙我不能不孝,对至友我不能不义,对枉死?疆场的四万兵卒,我不能不仁。若官家真心当我是您的儿子,这些?债便由我来偿还,方无愧于?心。”

官家的心亦在痛,痛得发抖。成忧被教导得太好了,让他这个做君父的曾为之欣慰、引以为豪的君子品格,到头来却反噬了他们父子二人。

嵇成忧向官家叩首三次,谢君恩父恩师恩,后缓缓步出殿外。大雪已停,白雪覆盖的汴京在夜色中宛如琉璃世界,夜空中寰宇清澈,市井间烟火温暖。

沿着门楼外深深浅浅的脚印,他走到宣德楼东南角的一处暖阁。

还记得少时?,他和官家还有赵琛赏雪过后,都会到这处暖阁,或写字习文或品茗对弈。

暖阁中,阿蒲蒻趴在书?案上,不知道在对着什么东西临描。

他“吱呀”推开门,暖意扑面,如微熏的酒令人沉醉。

“二公子!你看我找到了什么!”阿蒲蒻从书?案上举起几?张纸给他看。

“是你写的大字你还记得么?蔡翁说这些?都是你六岁到九岁写的,你小时?候就?已经写得这么好了呀!上回你让我抄写礼记笔记时?,我就?想说你的字真好看!”

她?喋喋不休,含笑的眼中满是崇拜和羡慕。她?还听蔡翁说,他从小便得到官家的亲自教诲。难怪他一点也不怕官家。

直到走的时?候阿蒲蒻还从里面挑了几?张格外漂亮的,说要带回去对照这些?字临摹。

嵇成忧瞟了一眼,不过是当年和赵琛玩的文字游戏,很多都是极为生?僻的字。

“学写这些?也无用处,把你惯用的字写好就?行。”

“可?我也没?有什么需要经常写的……”阿蒲蒻眼中的光一闪一闪的,忽然想到什么,把嵇成忧往桌边一拉递给他一支笔,“二公子你帮我起个名字吧!你那么有文采……我想要一个大名!跟汴京娘子们一样,要好听还要好看!”

三哥总是小草小草的叫她?,她?被他喊得都快真的变成一棵草了。虽然她?本?身就?是来自山中的野草。可?她?多么想拥有一个像月亮像仙女?那么美好的名字呀。

他朝她?望下来,懵懂如她?,不晓得叫一个郎君给她?起名意味着什么。他非她?师长,不是他的父兄,更不是她?的夫君……

烛火在她?娇美的脸颊上镀了一层橘红色的柔软光辉,她?笑靥乖巧,灵动的眼眸中满是讨好和期盼,让他不忍拒绝。

“先秦时?屈子扈江离与?辟芷,纫秋兰为佩,人人便只当杜衡蕙兰是香草,其实蒲草蒻草也有其风骨,虽低贱却柔韧不易摧折,何尝不该列入香草之列,又为何不能与?高洁之士为伍。”

“二公子你说了这么多香草呀香草的,可?是我不想当小草。”

阿蒲蒻的脸庞有些?热,她?能听出来他在夸她?,可?也把她?说糊涂了。

嵇成忧抿唇微笑,在纸上提笔。

阿蒲蒻凑上来,“子有懿德,蒲蒻为馨”。嵇成忧指着这几?个字,低声念给她?听。“馨”字比其他几?个字写得都要大,像一束美丽的花朵。接着,他在这两行字左边,郑重的写下“罗馨”二字。

“罗馨?”她?的声音从嗓子眼盘旋着,从舌尖吐出来,让她?顿时?觉得自己的唇齿都跟着生?出了馥郁芬芳的香气。

果然又好听又好看,还很好闻似的。她?好喜欢呀。

纸上墨迹未干,她?小心翼翼的往纸面上吹气,鼓起两腮活像一只捡到宝贝的松鼠,实在滑稽可?爱。

嵇成忧放下笔。被她?推到一旁的纸卷露出一角,上面写了两个字,字迹飘逸墨色鲜艳如初,“元珩”,是官家亲自为他取的表字。

笑容在他脸上凝结。

曾经的他和阿蒲蒻一样天真不知世故,那时?他不知道多喜欢官家赐给他的表字,就?像那个鞠球一样,曾被他珍重爱惜。

“二公子我太喜欢这个名字了!”喜欢到想把它偷偷藏起来,只要他们两个人知道就?好。

“二公子你写什么都好看!我的名字‘蒲蒻’在苗文中就?是一把杂草的意思,可?是在你笔下也变得这么好看了呢!”

耳边充斥着她?赞美他的声音,毫不吝啬,充满欢喜和满足,让他心中又涩又胀,连舌尖都泛起涩如黄连的苦意。

他听见自己淡漠的声音响起:

“姑娘喜欢书?法,等年后回西南,在下叫人多备一些?书?帖送给姑娘。”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疏离,阿蒲蒻抬头,嵇成忧打开暖阁的门走了出去。雪后的风格外潮湿寒冷,从门口涌进来,将暖阁里的暖意扫荡一空,吹拂起书?案上的纸张轻轻飘动。

她?慌忙收起纸卷,跟在他后头走出暖阁走下宣德楼。她?一路都很恍惚,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只有说不上来的怅然和不舍悄悄的落满心间。她?年后是要回西南去的……若不是他提醒,她?险些?都忘记了。

“姑娘过来时?说,等见过官家要告诉我什么?”嵇成忧认真的问她?。若还有什么他能为她?做的,他想他一定会尽力而为,只要在他有生?之日能做到。

阿蒲蒻茫然的将手中的纸张握紧,他此时?的温言温语与?以往分?外不同,像一颗正在离她?远去的晨星,眉目俊朗耀眼如故,却越来越遥远。

她?找不回当时?的心境,有些?话有些?心绪过了冲动的那一刻就?想不起来了。

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二公子,年后你和三哥也要离开汴京,等你们去西北办完事?,能到西南去看我吗?”

从北到南,万里之遥,被她?说得轻巧极了。

而她?不知,到了那时?,于?她?和他,将不止是万里之遥,更会是阴阳永隔。嵇成忧不再说话,睨了她?一眼,甩下她?向前走。

她?忙跟上去,“我请你去做客!你去过的,你知道那里有很多竹子对不对?除了竹子我们的年节也有好多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