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你什么时候回的荣城?还是这些年一直在这?你爸你妈,叔叔阿姨呢?在家?”

滴滴答答。

闻辽被彻彻底底忽略了,却也没觉出什么气恼来,他再次倚靠着玻璃柜沿儿,目光这次堪堪能够扫过张若瑶的电脑屏幕,总算看清了,靠,还以为她在忙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原来是在打游戏,好像是某款像素风的种田游戏,小人横着走完竖着走,在田野和湖边忙碌。

他不急,她玩着,吃着,他就看着,顺便继续打量这店里布局。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一家殡葬用品店。

闻辽觉得自己算是不重视传统习俗的那一拨年轻人,他曾玩笑般想过幻想过自己的葬礼,他希望是热热闹闹的,要请自己最喜欢的摇滚乐队来演出,哪怕花光他所有的遗产都无所谓,然后在网上广发请柬,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来,一起蹦,一起跳,最好有人能抱着他的骨灰盒一起,别把他扬出来就行,这样他能为朋友们最后做一件好事,毕竟现在音乐节门票可贵了。

想着想着,竟然忍不住笑出来了。

外面天暗,屋子里白灯苍苍,寿衣寿被包装袋上有夺目的仙鹤莲花,空气里都透着一股陈旧的味儿,也说不出来源在哪。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古旧艰涩,跟他理想中的殡葬可完全不搭噶。

他抬头细细辨别不同款式上的寿盒木纹的差别,除了木头,还有白玉的,还有黑玉,他有点想上手摸摸看,下意识先去瞧张若瑶的脸儿,结果两双眼睛对上了,张若瑶森森然也正在看着他,着实吓他一跳。

“我说你......”

闻辽想说你别装神弄鬼的,话还没说出口,从门外披着雨幕走进一对夫妻,那女的目光略过闻辽,看到柜台里坐着的张若瑶,笑了笑。

张若瑶擦擦手起身,说,来啦。然后弯腰把柜台下面拉开,那处早已备好的一套寿衣,唐装款式,很精致体面的包装袋子,带拎手。

她说:“看看吧。”

中年夫妻点头:“嗯对,看看。”

闻辽站在一边,没做声,他看到中年夫妻十分珍惜地将那紫红色刺绣的寿装一件件取出,掌心覆在上面细细摩挲,每一处衣角都摸过,还有配套的被褥、头枕脚枕等,确认无误,对张若瑶连声道谢:“行了,这就行了,麻烦放你这吧。谢谢,谢谢。”

张若瑶没说什么,将寿衣一一整理了回去,动作麻利。

待中年夫妻推门出去,重新走进雨幕里,闻辽问张若瑶,怎么买寿衣不拿走?

张若瑶说:“家里老人病重,提前准备着,不拿走,就放这,冲喜。”

她转身,踩凳子,利落地把那套寿衣抬到了身后架子的最高一层。那架子上已经有一排包装袋,颜色不一。

冲喜这说法闻辽知道,他再次抬头,扫过那一层架子,忽然心里漾起奇异,他意识到那每一个包装袋后面都是一场生死的交替和了结,那些来购入寿衣的人,是要为亲人准备远行的行囊。

怪怪的,但又说不好是个什么感觉。

第3章 三 归来吧,归来吧

大学毕业后,张若瑶先是回了荣城准备考公的。第一年没上得了岸,打算再战,可偏偏赶上胆结石手术,等她出了院养好身体,身上那股子斗志莫名其妙就散了,再也看不进去一道题。

她决心不考了,找工作。第一份工作干了三个月,第二份也是,刚过试用期,公司人事找她谈话,说体谅人与人性格不同,但希望她不要太内向,再放开一点,和部门同事融入进去,毕竟公司氛围是比较活泼的。人,总不能是一座孤岛。

张若瑶就主动提了离职。

回三姨姥家吃饭的时候,三姨姥和三姨姥爷说想把家里的寿衣店留给她,他们现在身体不行,守不了店了,刘卫勇在外面跑,一个人顾不了两头,问她愿不愿意接着?

张若瑶大口大口咽着面条,端起碗把碗底的黄瓜丝儿和鸡蛋都扒拉进嘴里,搁下碗说,行,干干试试。

她觉得无所谓,对她来说干什么都一样。

三姨姥教她上手,教她怎么和上门的客人说话,教她荣城这边的丧葬习俗和规矩。一年以后,张若瑶亲自操办了两位老人的喜丧,再之后,她就一直留在这个行业里,成了别人口中“干白活儿的”,天天和寿衣纸活打交道。

以上,所有的时间点,所有的衔接,都无比恰好,张若瑶不抗拒,觉得一切都像被推就那样自然。

回想她的大学室友们,如今一个定居在国外,一个仍在攻读博士,上个月才在朋友圈发了身披红袍的喜讯,还有一个坚信真爱可迎万难,刚毕业因为婚恋问题和家里人闹掰,可如今已经生了二胎,也算是心愿得偿,一家四口,生活顺遂。

好像身边所有人都正处于或曾经有过和现状做抵抗的时候,说得高级一点,是与命运交手,与生活纠缠,为了达成一个目的不可罢休。

很遗憾,张若瑶没有过。

就像人总会死,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她好像就是没力气去追求很多东西,只不过是乘着那股风,风吹她到哪,她就到哪,让她屁股砸地还是脸着地都可以。所以在表妹刘紫君面前她实在说不出什么一二三四的教育规训,刘紫君小小年纪都有人生梦想,至于冲不冲动,幼不幼稚,那都是后话了。

有一回张若瑶闲来无事,下载了一个看八字和星盘的app,app上显示她是“身弱”,身弱的人好像天生就是精力更低些,要多与自然接触,多去接收这个世界的能量,产生正向循环。她看了几眼,把app删了。

......

闻辽个子高,好像比她记忆里更高了,身形也宽阔了许多。

他似乎对架子上那个白玉的寿盒情有独钟,一直盯着看,眼睛越靠越近,借着灯光张若瑶能看清他浓长而微垂的睫毛,然后他再一转头,张若瑶看到的就是他圆圆的后脑勺。

这么多年过去了,闻辽不再是学生时代的板寸了,倒也没整什么花里胡哨的发型,就是短短的,没染没烫,还挺清爽的,衬衫衣领后露出一截后颈,上面仍是她眼熟的、那颗小小的痣。

张若瑶把目光收了回来。

“这个多少钱啊?”

明知他在没话找话。张若瑶不搭理。

“我加你个微信吧。”

闻辽摇摇手机,他看见架子边角缝隙里插了一张黑底名片,就擅自做主扫了过去,名片上除了二维码,后面还跟了数行小字:寿装寿盒,花圈,纸活零售批发,烧纸指导,表文代写,灵堂搭棚,灵车墓地代办,遗像制作放大,联系人:张女士。后面跟着电话号码。

闻辽问:“烧纸还要指导?怎么指导?”

张若瑶不稀得给他解释:“指导发论文,指导申国奖。”

“你可真没劲。”

“你有劲出去跑一圈。”

外面雨越下越急,公交车缓速驶过,后轮也像激起浪,马路上开始“冒烟”。

张若瑶下午一般会趴桌上睡一会儿,她想问闻辽,你还有事吗?没事儿走吧,可看到闻辽竟然在给那只白玉的寿盒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