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一开始她只负责店里进货出货,帮忙联系公墓和风水先生,后来学了些习俗,能跟客人讲出些道道了,比如寿衣上几下几,什么料什么工,再后来就是学做整套殡葬流程。

这行没有只开店的,要干就是一条龙。

刘卫勇是礼仪师傅,帮逝者净身穿衣,陪同家属处理后事,搭灵堂出殡等等,是最直接和逝者打交道的,很多家属没经验,大事当头人会傻眼,刘卫勇就起到一个引导的作用。这些年张若瑶守店,刘卫勇在外头跑,舅舅和外甥女儿搭档,客人有需求就彼此介绍一下。

张若瑶说她也想学学干活。

上午是第一次,刘卫勇带着张若瑶一起去了丧主家,这也是张若瑶第一次接触陌生的逝者,那种感觉和接触亲人完全不一样。

其实她全程没插手,就是站在旁边看着,看刘卫勇跟家属交代,帮老爷子擦脸擦手穿衣服入纸棺,礼毕她跟着一起鞠躬,下楼。刘卫勇和几个男人扛着纸棺走在前,她跟在后,身后则是家属此起彼伏的恸哭,等走出楼道,阳光晃在脸上,张若瑶忽然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是被胶水涂上了似的风雨不透,一转身,干呕了,眼泪鼻涕一起下来,止都止不住。

幸亏主家没瞧见,没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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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辽在医院门口等中介,等了挺长时间。

他要租房子,要求不高,一个人住,三室一厅就够了,一个卧室,一个衣帽间,另一个没想好,可能放点杂物,再放台跑步机。

客厅大点小点无所谓,不过要有个阳台,探出去的最好,落地窗次之,他平时洗东西洗的勤,衣服可以用烘干机,床单被套他还是喜欢晒,晒出来的盖在身上感觉不一样。

哦对,再就是装修,闻辽给中介发了个文档,上面列举了他要求的装修材料,他能接受什么规格以上的乳胶漆,什么价格范围内的床垫,他还自己备了甲醛检测仪,明确告诉中介,别拿串串房糊弄他。

摊上了个上帝,事儿太多,中介原本不太爱搭理,但这上帝就一点好,不差钱儿,给了额外的红包,比中介费还多,诉求就一个:上点儿心,最好稳准狠一击即中,毕竟大热天看房子也挺折腾的。

谁跟钱过不去?中介又酌情给闻辽介绍了几个,都是荣城数一数二称得上高档的小区,有一家还是一对小两口原本打算自住的婚房,硬装软装地段朝向都不错。

闻辽还是没看上。

他背着手几个房间走一圈,指着客厅里木头为主的新中式家具品鉴说,风格太硬朗了,像博物馆。

“没有家的感觉。”

中介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明白这个家的感觉究竟是个什么样,只恨不能把自己家拾掇拾掇租给闻辽。还没等拾掇,上帝又发话了,这次是另外的需求,问,手里有没有门市出租?

中介问,要做什么用?

闻辽说,还没想好,反正是想做点小生意,要求仍然不算高,一临街,因为他喜欢敞敞亮亮的,不要七扭八拐,二热闹,不管干什么买卖都得有客流量,三邻居别多事儿,他最懒得和人扯皮。

中介想这位上帝,可没谁比您事儿更多。

七月初,太阳能把人晒化了,闻辽穿了件白色T恤,亚麻色短裤,薄肌感小腿顺下去是一双户外运动鞋,防晒太阳镜反搭在脑后。

之前在藏区待了小一年,整个人晒得红黑红黑,如今好不容易养回来了点。高原的风和太阳都雕人骨骼,闻辽照镜子的时候自觉比从前壮实了点,下巴鼻梁的线条都更突出。啧,顺眼,满意。

他和中介一起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旁边就是个卖水果的露天小摊,他买了半斤荔枝,好蹭人家遮阳伞。

中介一边扒荔枝一边跟闻辽解释原委:“就后面这家,寿衣店,劈一半店面往外租。”

闻辽不吃,他最近控糖:“自家门市?有多大?”

中介把手机上的资料给闻辽看,原本面积有七十多平,回头中间打个隔断,愿意做啥就做点啥,房东不管。

很多人不愿意跟寿衣店当邻居,但是对面是医院,这个不是再正常不过?而且客流位置都是顶好,用中介的话说,是干什么都赚钱,真的。

中介打量闻辽说:“我感觉你不忌讳这个。”

闻辽回头看,那家蓝白灯箱,没有招牌,就寿衣寿盒四个字,今天太阳好,就更显得里面旧,暗,还挺神秘。

刚他们进去看了一眼,店里没人,老板可能是出去了,大喇喇支开半扇玻璃门,没锁。想来也无所谓,没人进寿衣店偷东西。

闻辽确实不忌讳,他不在意这个,唯一在意的是:“有点小吧?”

中介伸手,从这边,到那边,一划拉:“不小了,这一条街都这样,一间劈两三家的都有,挤挤巴巴,都愿意在这扎堆。”

闻辽大概扫了一眼,的确如此,他目光所及,鲜花水果,自选盒饭,昼夜药房,寿衣白事,大多是跟医院搭边的,再加上他们背靠居民区,日常生活需求基本不出这条街就都能满足。

荔枝太甜了,招小蝇,中介把荔枝壳归拢进塑料袋,起身去扔的工夫,回来看见闻辽不知道从哪个兜里掏出了一小瓶风油精,正在往手腕上点,还问他要不要。

中介说:“这个季节蚊子多,下个月就好了,荣城就这样,每年就七月份最热,一到八月末马上凉快下来。”

闻辽说:“我就是荣城人,我在这长大的。”

中介诧异:“那你没什么口音啊,听不出来。”

闻辽接了中介递过来的烟,不怎么抽,他平时不抽烟,抽烟不健康,还老得快,顶多别人递他他接着,抽那么一两口意思意思,不过肺。他朝中介笑笑,说自己小时候住城西,后来读高中的时候就走了,再没回过荣城。

恋家的人若是在外混得好,都是盼着有一天衣锦还乡,荣归故里,闻辽不是,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好像没想过回荣城看看,这和是否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无关,就是冰上取火,从没燃起过这个念头。

这是他第一次回来。

闻辽对自己的评价是想象力丰富,执行力又很高,基本上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心所欲,前脚想去拉萨开个咖啡店,后脚就买机票出发了,事情嘛,做着做着就摸到门道了,路走着走着才能宽,当然了,他倒也不会觍着脸说这是他个人能力优秀,家中良好的经济条件给了他非常多的自由度和托举,他心知肚明,并欣然接受,没什么羞耻或骄傲的,平常心就好,毕竟各家有各家的难易之处,谁也不必刻意拿出去说。

这次回到荣城来是和父母打过招呼的,父母不问他回来干什么,只问有钱吗?闻辽甩了张理财截图过去,他也不是二世祖到傻了吧唧的程度,大学毕业以后折腾的这些年,有赔有赚,积蓄总体来说还是稳步上涨的,不用家里再操心。

父母便说注意安全,常联系。还有一句是发在家庭群里几秒钟又迅速撤回了的,他妈想问问闻辽,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心情不好?还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回荣城?没等闻辽看见,赶紧点了撤回。

晚了。

闻辽看见了。

但他没回复,因为他自己也没想明白呢,要溯源的话,就要归结于他前段时间做的一个梦,他梦见回到了小时候,跟爸妈住在城西塑胶厂。

那是个老厂子了,周围一片是家属楼,父母都是厂子职工,他从小就在家属楼长大,上的也是附近的小学和初中,有几个一起撒尿和泥的小兄弟,好得穿一条裤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小屁孩的地方江湖之风刮得更猛,那时候也分帮派,分得简单,就是男生一帮,女生一帮,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抢地盘,院子里新铺了一大块平整砖地,立起了一圈健身器材,闻辽和兄弟们玩双杠比谁挂得久,女生们要拿那双杠柱子的两头撑皮筋儿,她们要跳皮筋儿。

闻辽站了出来仗义执言,可还没等他开口,对方领头的小姑娘就扬手一挥:“把他给我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