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你讲怪我致你演出失利,我回房间后一整日都在做计算,并未出过楼。虽认为你所言乃是无稽之谈,但我确实?有贸然打搅到你,也许因此影响到你的心情,如果是这样,我向你致歉。”
他?一口气把心中淤结讲出来,舒畅了许多?,“所以小姐,我并非无礼之徒,你不该始终以刻板印象误会我。”
夕阳西斜,雯霞晕染天际一片橘红,他?的发梢和眼镜片反着?光,格外热切。
韫祎与他?四?目相对,蓦地“噗嗤”一笑,旋即掩唇,又觉得跟一个呆子没?必要恪守淑女礼仪,他?也知会不了,她?也矜持得累。于是乎放开手,明眸皓齿展现在他?眼前?,晚霞不及。
“你在礼堂外傻站了四?个小时就为了跟我说这个?”她笑容难抑,“过了那么久,我早已经不怪你了。”演出成功,她的心情自然也好起来,宽怀大?度。
“不是,是我根本没?有对你犯下什么关键性错误,”他?纠正道,“你这样讲我很难释怀的。”
“……”
“你做学问一定特别严谨,我猜不止是对我,你在任何方面都不可能犯下‘关键性’错误。”
“我的确习惯保持严谨的态度,但出错还是有的,百密一疏,譬如有一次实?验……”
“打住!”韫祎截断他?,看到他?眸间闪过一丝惊诧,她?赶紧说?,“我知道了,憨……这,这不失为一个好习惯。”
“瀚普,翰墨的翰,普通的普。我姓陈,耳东陈。”他?好心重申被她?遗忘的姓名。
呵,她?其实?并不是太关心,但经他?详解她?居然记忆深刻,好像世?界名曲最精华乐章的音节,她?闻过不忘,真?乃怪事。
“小姐,请教芳名。”在他?的认知里,互通姓名和礼尚往来一样,是人之常情。他?有心请教,积极探听之。
“我姓赵,名韫祎。”
“哦,赵小姐。幸会幸会。”
这呆头鹅看上去?完全不知晓她?是谁,韫祎在心中一哂,广州城居然还有人不知道她?。她?承认她?有点受挫。
“你学什么专业的?”她?随口问。
“声学与振动。”
声学……不知和声乐沾不沾边。
第118章 知音(五) “韫祎小姐,我们……
不, 一定不沾的,理学和艺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门类。
她仍是随口问:“我在大礼堂弹琴时常有回声,你知道怎么解决吗?”
“这……通常是由于礼堂穹顶的结构所致,我需要考察一下礼堂内部的建筑结构之后才能给出准确的解决措施。”
“算了算了, 反正我也不会经?常涉足贵校礼堂, 只是随口一提。”
“赵小姐, 我记在心上?,有机会我一定向校方提议改善。”他?过分诚挚, “礼堂经?常举行演讲, 年年承办演出, 这也是提升音效质量的一项措举,是对每一位登台者和听众的尊重。”
“假如有机会赵小姐再度莅临, 也将发挥得更加出色。你的琴声很?美,赵小姐。”他?说,并不像在奉承。
韫祎心中一暖, 转念又想他?竟也能听出琴音优劣?且还是站在门外, 终究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在她面?前学乖了, 说谎话不打草稿。
殊不知瀚普的确有在隔门欣赏, 长达四小时之久, 符合他?“门外汉”的身份。
二人不知不觉并行至梧桐道分岔口, 金乌跌落,暮色四合。韫祎简单颔首算作与?他?道别,从手袋中取出一物,递给他?,是遂晚的学生证。
“替我还给白小姐,再替我谢谢她。”她对瀚普说。
“赵小姐, 请问你要不要吃晚餐?我看你中午急匆匆过来好像也没吃东西,不如我约上?白同学,我们一起去吃点,你顺便?把学生证还给她。”瀚普鬼使神差地开口。那一瞬间他?也闹不明白自己怎么想的,最直观的感?受是日日途经?的梧桐道太短且太单调。
他?和韫祎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未完话题,但心底的遗憾好像慢半拍,和他?迟钝的神经?一样。他?一向很?少替别人做安排,电光石火间惊异于自己迸发的社交统筹能力,合情合理,挑不出任何?毛病。
韫祎望向天边殒坠的夕阳,这个点菲佣肯定已经?在赵公馆准备好丰盛晚餐,她的司机一定也等在校门外,随时待命接她回家。父亲和哥哥该从衙门里下值,一家人很?快相拥长条形西式餐桌,共享晚餐温馨时光。
而她应了声好。
她在心里将之归结为对那位白遂晚小姐的好奇,毕竟报纸上?冠予她的噱头?颇多,作为她名义上?的“情敌”,她有必要知己知彼。
她绝不承认应邀是因为陈瀚普。
*
“学者”。
曾经?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和这个词扯上?干系,毕竟艺术与?学术不存在交集,她从小数学就学得不好,更别提入门揭示自然规律的物理学。
如果不是因为瀚普,她可能一生都无法领略声学的奇妙。自然科学独具魅力,错失探知它的体验,将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
她违心地偷换概念,又在心底最深处矛盾地暗自纠正,她会感?到遗憾的是假使错失瀚普,幸而,她总是幸运的,遗憾的事并没有发生。
晚上?她在音乐厅反复练习近期要演奏的钢琴曲目,一同来排练的乐团成?员陆续在夜色降临时返家,弧形大舞台上?仅剩她与?一架大三角钢琴为伴。
偌大的音乐厅寂静空旷,悠扬琴音在每个角落萦绕,容纳千人的阶梯座位此时只坐着?唯一的听众,韫祎专心弹琴,不必分神去瞧也知道那是瀚普,他?是雷打不动天天都来的。
心间漫生暖意,冰冷的黑白键在柔和灯光下染上?温度,她弹奏的乐曲也更加灵动富于温情。
最近一年,不知是巧合还是出于某种期盼,她协调广州大学校方在臻悦大礼堂为她举办一场钢琴独奏,彩排时便?特意关注了穹顶。彼时礼堂的穹顶已经?得到改建,仰头?可见坚固不失优美的建筑弧度,按动琴键,扰人的回音竟真?的消失了。
她急切地追问是谁设计改建了穹顶,即便?内心已隐约知晓答案,果然还是不出所料听见他?的名字“设计思路及理论验证来自物理系陈瀚普博士”。
说起他?,行政处长夸赞道:“这个学生思维敏捷而且严谨笃实,难得他?向学校提供大礼堂切实可行的改进措施,提议后更是一遍又一遍核算校验设计稿,礼堂穹顶施工期间他?全?程跟在旁边保障的,遇到任何?问题都积极和施工队一块解决。”
听到这些话,韫祎的心忽然变得很?安稳,很?温暖。瀚普没有食言,虽然当初她以为他?随口说出的话根本算不得承诺。可他?说到做到,改建穹顶,等待她的下一次演出。不论她来与?不来,他?都竭力解决她提出的小小困惑。
就像现?在,他?坐在台下,守着无人的音乐厅,在等她。
等她练习结束,盖上?琴盖,走下舞台,瀚普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她身前,手中拿着一个绒布小盒子,略有些紧张地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