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员敲过三下门之后走进?次长办公室,手捧一叠资料交给?朗桢。
“部长,您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了。目前舆论业已平息,压倒之后冇再出现反复的迹象。”
“嗯。”香烟已快燃尽,夹在指间微感灼热。他摁灭烟蒂,烟灰缸中积满细长烟头?和?惨白烟灰,而他却还是感到有些疲累。
“做的很好。”他说,目光扫过桌上新递送的一叠资料。
“长官。”科员送了资料还不走,欲言又止。
“有话就讲。”朗桢头?也不抬,感觉却是十分?敏锐的。
科员迟疑一秒,即便作为心腹跟随朗桢多年,这位长官的脾性他还是不能百分?百摸准,斟酌一番言辞,他小心谏言:“恕下属直言,您现在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公众人物,所?作所?为皆具有社会?影响力,不适宜……做出太过针对个人的举动。这样?容易被外界曲解。”
“比如呢?”朗桢放下刚展开的资料,问道。
科员心里“咯噔”一声,他不信长官没有听懂,他已谨慎拿捏言辞,此时骑虎难下,不知是硬着头?皮点破还是装傻充愣了之。
“比如,您即使想整肃学界一些歪风邪气,最好还是以政府的名义出面,打着倡导优良学风的旗号,这样?便算是公对公,公开?公正,师出有名。可您若是因为白遂晚小姐名誉受损而出面弹压舆论,就成了私对私,欠缺迂回?,容易……容易使人遐想白小姐和您的关系,对您和?对白小姐,反而不利。”
他其实脑中还没想好要采取哪一种错举,嘴已快速把想说的话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只因为朗桢向他投来一道深邃的目光,不怒自威。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他赶忙躬身?致歉:“长官,都是些浅薄的个人见?解,下属多言了。”
朗桢不置可否,沉默才最可怕,火山爆发前诡异的宁谧令他心头?惴惴。半晌,朗桢开?口,他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大难临头?雷霆之怒,实际上,朗桢只是认真思?考了片刻平时从未关注过的问题,譬如做这件事对遂晚抱何种感情?。
探索未知领域需要耗费时间的嘛,朗桢才思?敏捷,对自身?认知透彻,花费的时间可谓短暂。
得出的结论是,他确实怀有私心,无所?回?避。
甚至,起?念要更?早。
第68章 书信之三 博你一笑。
“你讲‘公’与‘私’, 若是公私分明真如?泾浊渭清,倒也无碍。只是有人的?地方?便有社会,社会上唾沫杀人、积毁销骨之事难道?不是屡见不鲜?我只是认为众口铄金的?恶意不该加诸在白小?姐一人身上,于是便那么做了, 路见不平, 略尽绵薄。出?身和际遇并非她能选择, 她本没有什么错,且还把自?身的?学识和心性修养得那般好。”
“是、是。”科员唯唯称是, 心中却不能苟同, 长官居然?认为自?己的?作为是“略尽绵薄”, 在他?眼里当话作“强权压制”,出?发点良好, 方?式过于武断。
“不过你说的?也不错。”朗桢淡淡一笑,上位者长于自?省,“以后我会多加注意自?身行为, 顾虑周全。多谢你的?建议。”
*
初夏, 遂晚收到盛堂寄来的?第二封信。这回信寄到格致科实验室, 清晨她收取报纸时打开报箱, 看见缃黄色硬质烫印信封安静地躺在一叠《广州日?报》上。
令她猝不及防。
她的?回信迟迟没有落笔, 三个月, 其实每天都记作业总结的?习惯, 内心时常会汹涌一股情绪裹挟着对他?倾诉的?渴望,这种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往复。她的?语言能力并未丧失,只是一旦执笔面对信纸,那夜的?枯涸无果又会重演。
盛堂的?信却照旧寄来,不问缘由。
看着信封,她竟如?看到一千海里之外, 一张桌,一盏灯,灯前坐在一个孤独的?身影。窗外传来阵阵浪潮声,和在水尾街听到的?相似,不过那是更为宽广的?海峡,连接通往世界各大洲的?航线。
抽出?信笺,当先看到粘附在纸页上一朵风干的?樱花,纤薄,脆弱,粉色花瓣经历长途运输的?颠簸,居然?完好无缺。
这次他?寄来的?信上写:
晚晚,
见字如?晤。
我已见过富士山下的?粉樱,沿龙严渊堤岸漫步在琼林芳阵下,落英吹雪,迈上小?桥,眼前是碧蓝湖水,远眺便是覆雪的?富士山。遗憾的?是当时未携带相机,不能将美景定格,与你分享,唯收藏张开手心恰巧接住的?一片樱花。不过自?然?造化?之纯粹永远留在我心间。
上星期,我去热海看了夏日?花火大会,绚烂烟花缀满夜幕,繁华竞逐之景映彻江面。当时萌生?一念头若是你在身畔,江川堤岸上我便有人相与闲话,而非只是在集会人群中做欢声笑语的?听众。那样浪漫的?时刻随便说些什么都是值得回忆的?,讲国语尤其美妙,使我想?起民国二十六年的?除夕夜,我们一起在放园看过的?烟花。那样一方?庭院里望见的?水潭和夜空,竟不比此时在海岛目极的?寥落。
哦,这次我带上了相机,可是夜晚光圈失灵,影出?来一团乌黑。
我还去了浅草寺,求得上上签,寺院中埋藏口嚼酒,了解制作方?法后未有勇气尝试。当地人喜食寿司与饭团,皆为用紫菜将白米包裹住鱼肉、蛋皮和蔬菜再卷起,我觉得口味一般,但?不得不说,食用甚为方?便。
美景轶事太多,摘取不尽。
秋季我想?去奈良赏枫,冬季预备去北海道?札幌看雪。广州是罕见下雪的?,那时我定要影像,再将雪景寄与你欣赏。
晚晚,遍布日?本街头的?报刊亭上架了你的?译著《飘》,我购买了一套,近期正好读完。注意到你在后记中写,自?己曾被主人公与命运抗争的?勇气打动,决定译出?这个故事,私以为,再版时或可以加上“在睇影片时,被镜头语言展现出?的?强烈冲击感触动”。我记得观影当晚走出?影院,你有讲内心大受震撼,立即要重温原著,这是否是你译著的?初衷,而你忽视了的?。玩笑话,我是想?说我同样喜爱书和这部电影。
同样有幸,我参考到你的?论文,风闻你在国内发文繁多,成果颇丰,在矿冶学领域,俨然?成为和老师一样重望的?学者。我真替你感到高兴,别离两载,当刮目相看。打住,又说回学术,估计你觉得乏味。请代?我向老师问好。
信笔行文至此,忽然?发现殊无章法,尽是琐碎,自?觉十分啰嗦。权当作流水账,博你一笑。
不尽欲白,伏惟珍重。
罗浮,
民国二十九年四月廿九,于京都。
这次是中文信,异国风光虽俊丽,大约他?亦思乡。
她把信装回信封,放进一只檀木匣子里,里面有上一封他?寄来的?信,她妥善收存着的?。
瑰丽世界全凭白纸黑字展现在她眼前,他?代?替她的?眼睛,而她永远是缄默忠实的?倾听者。
她珍视他?讲述的?每一个细节,一点一滴都热爱。她的生活乏善可陈,她已习惯甚至享受孤独,孤独之外,憧憬与惦念来自于他给予的稀薄记忆,让她维系如?同池鱼般不懈游动,未知哪一刻便会缺氧,而后恒久漂浮在岑寂水面之上。
她回信写到:
罗浮,
惠书举悉。
广州进入盛夏,大学校园里梧桐清阴一片,不过年年如?此,是寻常的?景致。实验室亦无大的?变化?,我每日?在此阅读文献,重复金属相关的?一些实验,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一眨眼,春天已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