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又是欠高利贷的被请来“教育”,被逼要么向亲友伸手补上眼前的窟窿,要么留下点身上的什么,小惩大诚。
房间的角落里不时丢下斩断的手指脚趾,三两天,被野猫叼走,干涸的血迹腥臊腐臭。
两个月,这起事不计其数,她已经司空见惯。受胁迫者自有可恨之处,不值得同情,施暴者暴虐聒噪,像树上一刻不停歇的蝉鸣,声嘶力竭,扰人清梦。
她有时甚至希望屠刀快些落下,了结这一切,而后惊觉自己何时竟已变得麻木不仁,快变成这滩污水里一条发烂的死鱼。
她自恨,却也轻描淡写。
还没走到“刑讯室”,两个大汉当先赤着脚从房间里出来。头顶的电灯泡电压不稳,忽明忽暗并伴随“呲呲”电流声,映照两人毛寸间故意剃短留出的竖道。一人手提铁棒,凶悍非常,另一人手中搓揉着金亮的物什,好似捻念珠,因靠墙走在内侧,人大半被笼在暗区。
他们瞥见遂晚,眼皮懒得抬,不偏不倚从她身旁走过,两方井水不犯河水。
遂晚捕捉到金属表链摩挲发出的轻细声响,不知为何心神凝了凝,回落时,心里空落落发疼。
她回头等二人走远了,不见了踪影,鬼使神差打算进那间房间看一眼。
门虚掩着,听不到里面有动静,从门缝看去,视野里黑黢黢一片。她轻轻推开门,眼睛不能立马适应黑暗,最先看到的,是窗边稀薄朦胧的月光。
月光是灰白色。
紧接着她发现窗下地上靠墙坐着一个人,低垂着头,月光淡扫出人形阴影,吝啬为囚徒着墨。
她没闻见浓烈的血腥味,应该只是被见所未见的□□吓到脱力,萎顿在那里。
“喂……”她轻声询问。
那人猛然抬起头,劲草一般,骇遂晚一跳。
月光于是从发顶散落了他半面,遂晚更是心跳骤停,呼吸都屏住。
是盛堂。
即便他额发凌乱,脸上蹭上脏污,鼻梁上斜掠一道伤痕,不知遭到哪个恶徒施暴。可月光温柔,他的五官浸沐其中还如初见时清朗。
他口中紧塞布团,不能发声,手背在身后。桃花沉潭底,好看的桃花眼在暗昧里也能将她溺毙。
他瞳仁中有清晰的渴求,坚执的,在无尽长夜如墨玉。
四目相对却也如一记重锤狠敲在遂晚心上,踟蹰的心砸下,悸颤难免,疼痛锥心。
她和他只隔着三尺距离,在这间破屋里,她没想到会见到他。
这一生,她没妄想过还会再遇见他。
遂晚冲上前去拔掉堵在他嘴里的布团,手指发颤,几乎不听使唤,她弯身,手探到他身后,摸索着,终于触到束缚他双腕的粗粝麻绳。
她慌张四顾,晦暗的房间什么都看不清,找不到趁手的器具拿来借用。
“别慌,”身前的男子突然低声说,“我衬衫口袋里,有眼镜。”
遂晚收回手,惊觉方才一心为探寻他身后桎梏双手的绳索,没注意弯身近乎与他贴面。甫移开时听见他说:“你怎么哭了?我这副样子很可怕?”
一颗泪珠在灰蒙蒙月光下、在两人面前坠落,遂晚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清泪满面。
她无暇拭泪,伸手探进盛堂胸前的衬衫口袋,里面果然竖插着一副眼镜,她知道,就是他会戴着读报纸的那一副。
她把眼镜取出来,镜片已经碎裂,左边镜片外角缺损一块,与金丝镜架露出一个豁口。
可想而知,他前胸遭到过重击,流氓下手没轻重,只分活人死人,他身上一定带着伤。
他又是为何惹上阑社的煞神?
此间情形不容她多想,她使劲从豁口处抠下镜片,玻璃尖锐,指腹一阵微痛,再抠/取时多了些黏腻的液体。
镜片拆卸下来,遂晩马上拿镜片去割盛堂手腕上的麻绳,麻绳粗硬,她只能来回用玻璃边缘不管不顾地划割。指间黏腻温热的液体越流越多,玻璃镜片快要抓捏不住,麻绳反复划割的地方终于有松散的迹象,盛堂低声说:“可以了。”
遂晩停手,盛堂双手朝反方向用力,挣开了麻绳。
遂晩舒一口气,后背已经被汗浸透。
她见盛堂利索地从重重麻绳中抽回手,取过她手里的镜片,三两下,割断双脚上的捆绑,站起身。
第6章 霁月之二 桃花眼。
离得近才感受到他的高大,足比她高出一个头,他背对低矮的窗棂,挡住月光。
他忽然欺身,遂晩愣住,然后见他用袖缘轻轻在她眼下沾去泪水。小心翼翼格外温柔,特意避开缀纽扣的地方,仿佛她是一件珍贵的易碎品。
然后他握起她的手,低头看指缝间淋漓的血迹,叹一口气,拿近些,借着惨淡月光细细又看一遍,还好,没有残留的玻璃渣。
“我没事的。”遂晩抽回手局促地说。
“你是这儿的人?”盛堂打量她一眼,问。
遂晩摇头,很快又点头,眸底一片哀伤,幸而被夜色遮掩。
原来他已经不记得她了。不过两个月,盛夏还没有过完,他就淡忘了游轮上她短暂停驻的痕迹。
否则他不会潜台词里认定她是□□的人。
她是见过阳光的,和他一起,在碧海上。
可他一个贵公子,又为什么要记得她呢?她没什么特别,从前与他判若云泥,如今更如亡魂飘荡在幽狱,是他眼中的“邪祟”。
遂晩艰难地再度点头,连点几下,模糊既往,强迫自己指鹿为马。
泪再次毫无征兆滚落,这次她先他一步,抬手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