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得到?他这位“病人家属”的默许后,开始拔出针头清理遂晩肩部肿块内的积液,肿块迅速消下去,狰狞的红痕和淤紫犹未褪。威尔拿棉棒蘸碘酒给伤口周围大面积消毒,棕黄色液渍暂时遮盖红紫。接着他请盛堂扶稳遂晩,方便?施加石膏和绷带。
固定石膏的过?程中,威尔看得出盛堂很紧张怀中这位小姐,他本人天生健谈,医院这种肃静的地方其实很磨他的性子。他随口对盛堂说:“您的小姐应当只是遭受剧痛外?加惊吓昏厥过?去的,一会儿给她挂带镇痛剂的青霉素消炎,同时挂一瓶葡萄糖,夜里?就能醒过?来,请放心。”
盛堂颔首,无心闲谈。威尔忙完手头的工作就掏出随身电话机Call护士,报出两串繁琐西药名。等遂晩挂上吊瓶,他便?要离开病房,及去嘱咐盛堂,有突发状况按响病床床头的警铃,每隔两小时也会有护士来查房一次。
盛堂手动把液滴流速调慢,在病房的软椅上坐到?下午六点钟,遂晩仍未醒,只是眉目看上去舒展了些许。
他想去接一杯热水为?她放在床头,一日水米未进,她醒来一定胃中酸苦。
期待捧着热水返回她便?能转醒,然而刚要出门门却从外?面被拉开,一名护士急匆匆地差点同他撞满怀。
“请问是盛……”抬眸见到?一张纵有疲态仍温朗俊俏的脸,护士阿姊居然也瞬间面红口吃了。
好在职业素养要求她工作时戴口罩,她调整心绪,讲正事?:“盛生,您家中来电,似有急事?,您是否随我去一楼大厅向贵公馆回拨电话?”
盛家的事?……盛堂霎时涌起一股烦躁,却又不得不应对。
他临走时锁眉看了遂晩一眼?,吊瓶中的药液快要到?底,透明液体在倒锥形收窄的瓶颈处下降变快。他把空杯递给护士,“代我接一杯热水给她,多谢。”女护士忙不迭点头,盛堂又说,“你不必跟我一同下楼了,药液将尽,不能离人,拔针时轻一些,谢谢。”
走到?电话机旁来回拨动数字盘,烂熟于心的号码他闭着眼?也能拨出,短暂的忙音过?后,朱文的声音传来:“您好,盛公馆。”
“转接盛鸿哲。”
“盛老先生在忙啊,您稍等,我去请示……啊不对!少爷!”他辨识人声的能力实在太差,原本倨傲的口气也一百八十度转变,谦恭至极。“少爷,您在医院?您没发生什么意外?吧?点解还未返家?刚才老爷去电话到?医院寻人,您看需不需要我即刻开车过?来接您?啊!车子被您开走了,家里?另一辆车是接送老爷的专车,我需要申请权限……”
“够了。”盛堂听?到?这里?已经耐心告罄,他太聒噪,吵得他耳膜疼。“把电话转到父亲书?房。”他简短地命令。
盛鸿哲的讲话内容同样简洁明了,他是商会会长当惯,把工作态度带回家中,骨子里?追逐利益的强势压过?人情。
三言两语讲出盛氏和赵氏在商、政两界举足轻重的角色,这是老生常谈,两家相辅相成的利害关系让他拿来起兴,他早听?得耳朵生茧。简而言之,盛氏商业受到?洋人打压,此际获得赵氏坚定的支持、助己渡过?难关迫在眉睫。他是盛家的一份子,有义务回来参与处理此事?。
从老祖宗手里传下来的基业,百年之后他盛鸿哲入土,到?底要交到?盛堂手上。如?此直白地摊牌,近乎于胁迫,他还要感?谢他,难得兜圈子的功夫都懒得耗费,彼此坦诚相见。
他能回去做什么,无非是笼络关系,打破僵局。这和招募股东不一样,维系一个股东只需要经济实力和信誉,彼此成就,双向获益。可维系赵家,需要致用复杂得令他头疼的人情世故,还要牺牲自由?,变成他不屑为之的一类人。
他回去……不介意把局面搅得更糟。盛堂心底萌生邪念,他确实应该给某些纠缠无休的事?情一个了断,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盛氏只有从各路势力中剥离出来,方能免去掣肘,开辟光明前路。
父子俩棋路迥异,若将风云变幻的版图比作棋盘,他选择以攻为?守,而盛鸿哲奉行以守为?攻,莫衷一是。
*
第56章 飘之一 萌芽的情愫日暮穷途。
遂晩转醒后入眼先看到床头?带露的一束白?玫瑰, 是清晨刚送来的,花枝交错,鼻端后知后觉嗅到清冶花香,舒心怡人。护士小?姐陪在床边, 见她终于醒来, 眼尾弯翘足见笑容绽露。
她递来早已准备好的一杯温水, 扶遂晩坐起身徐饮。因记得盛堂叮嘱过水不?能放凉,空腹饮下去刺激肠胃, 她隔半个钟就须去换一次热水, 此?前?不?知遂晩何时能醒, 她起码为这差事来回跑了十趟。
遂晩饮下温水,面庞白?的不?见一点血色, 眸光浅浅找寻了一周之后不?见记挂那人,心绪低落,初见时眼前?一亮的鲜花顿失姿色。血管里注射了镇痛剂, 药效未过, 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浑身上?下只有虚弱乏力。
护士顺着她呆滞的视线看到床头?洁白?灿烂的玫瑰花束, 微笑中?带着难以掩藏的艳羡。“是盛先生清早使人送来的, 希望小?姐早日康复。一块儿送来的还有银鱼白?粥, 水晶虾饺, 鸡蛋肠粉,芋头?糕,都在厨房保温箱里放着,要不?我?端上?来,小?姐用?一些?”
遂晚不?言,心事重重的样子, 面色苍白?发青,形容寥落。护士当她刚醒不?愿讲话,想着人总要吃些东西才?能恢复力气,便起身准备去给?她拿早餐。前?脚刚抬遂晚忽问:“他没来吗?”
女护士反应了一瞬才?知她问的是昨天?陪护的那位温和俊朗的先生,乍一听没头?没脑的,便说:“我?也唔知他去哪了,今早冇见那位先生啊,花和早餐是他的佣人送来的。”
遂晚默然垂眸,半晌淡淡“嗯”了一声。
“放宽心啦,也许正午不?到就迫不?及待来看你。”护士向来乐天?,不?然怎么?称“白?衣天?使”。她离开病房轻轻掩上?门,下楼时一壁回想昨天?匆匆一面见过盛堂感觉他一定是那种富家公子,毕竟来海珠医院看病的多非等闲,他的气度一看又是出类拔萃的。
昨晚他好似有急事要先行离开,为病房里那位小?姐预先支付了全部医疗费和住院费,共计一万元。有涵养还周到体贴,是年轻姑娘们容易产生好感的类型。而那女孩子年纪太小?,应该是他交往的女朋友,这种男士身边是不?乏女友的,那位小?姐性子疏冷,看上?去不?大会为人,也不?知两人之间能否长久。
她胡思乱想着,取了早餐用?餐盘端上?楼,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拉开门,甫一进病房竟看见遂晚挣扎着要起身下床,打着石膏的肩膀已经离开床垫。她慌忙就近搁下餐盘,去扶遂晚,“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我?刚才?去拿早餐了,您有事唤我?就好,您这样随意起动是不?利于骨伤恢复的,万一伤口加重了怎么?办?”
遂晚在她的规劝下重新躺回床上?,抬眸时乌墨一样的眼眸下有两抹明显的郁青,她无力地说:“我?是想取一份早报。”
“哦哦,好,今早的报纸这会儿应该才?送到,都在楼下报箱里,还没分发到各个科室。这样,您先用?早餐,我?去给?您找报纸来。”护士依着她,实则内心已生出三分不?愉,七分则是嫌她作张作致。好水好食伺候着,犹不?知足,自己身体伤筋动骨,这时候偏还要逞文人清高,看什么?报纸,耗费心神关心国家大事?
若非盛堂给?过她不?菲小?费劳她费心照顾遂晚,她宁可躲清静也不?愿鞍前?马后伺候这冷冰冰的细路女。临走时郑重交代?:“白?小?姐,切不?可再擅自移动,否则我?不?保证您不?需要再上?手?术台。”
《广州民?国日报》报道了昨日韶关矿场的矿难,记者以沉重的笔触记叙了这一事件的发生和严重后果,末尾向遇难煤矿工人致以哀悼,同时向煤矿局甚至向广州国民?政府敲响警钟,望引以为鉴。
矿坑坍塌,死难者共十三,矿场停工整改,应上?级指示杜绝安全隐患。未来一段时间产煤量骤减,煤业股市看跌。
整件可谓轰动广州的惨难从?突发到消亡仅过去一日,亦仅在一叠报纸中?占据其?中?某页的小?半幅版面。比不?过三级片艳星新遭爆料的绯闻轶事。
她住在海珠医院养病的这段时间,盛堂再未出现,惟有每日清晨鲜妍的白?玫瑰如期而至。
病房素净,墙壁洁白?,窗帘浅蓝,如果不?是花香中?和后仍有消散不?去的药水气味,她想,她会喜欢上?这一隅宁静的地方。
一日三餐皆由护士小姐准时准点送入房中?,清淡却滋补的单人餐,上?好的食材,变着花样烹饪得色香味俱全。只是她总是没什么胃口,却也会慢慢把它们都吃完。
她明白?一日三餐和那些玫瑰一样,都是那个人的心意,可他始终不?来,她又不?能下床太久,每天醒来靠坐在病床上长望窗外,有时晴,有时雨,某个时刻不?知不?觉昏睡。
药物作用?让她变得嗜睡,沉眠无梦,也不?会有他,再醒来多数时候是被护士唤醒的,唤她按时食饭。久坐不?动又三餐照常,她肉眼可见地被养胖了些,脸颊上?有了柔润的肉肉恰到好处,她原先实在太瘦,现在整个人看上?去健康温润地多。
在这间半封闭的病房,衣食无忧,她仿佛也变得钝感和懵然。她理解他的不?告而别和突然失联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可能遭遇了复杂的事,学业上?的,生活上?的,家庭中?的……他不?告诉她,是因为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很想念他,日复一日的想念令她有一种时光恒久的错觉,她已经忘记今天?是几月几日,窗外的榕树丝绦浓绿,气温升高,她猜测已经入夏。
她直视内心,鲜有怅然若失的愁绪,或许潜意识里已不再痴盼他会归来。
他们的轨迹短暂交错,终于顺应命运的安排,向着两个方向奔涌而去。光阴如逝水,时代?如洪流,一场矿难不?止是民?国二十七年广州之殇,似乎也在他和她心头?笼罩浓云,沉重之感和骤然中?断的见面让萌芽的情愫日暮穷途。
第57章 飘之二 离开。
折枝玫瑰依赖瓶中水存活, 朝夕枯萎。即便每天有新鲜玫瑰送到,大捧的花尸在新花插瓶之时被扫地?出门,实?非她所?愿。
命运回过头来嘲讽她,当初和盛堂互相爱恋时她的回避和推拒显得多么可笑, 现在被遗弃在病房的她, 无人问津, 只?配顾影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