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晩的心湖还是隐秘地起了波澜。他刚才是在向她致谢吗?这本没有什么的……是她的工作而已,而他原本对谁都温文明礼……明明上值第一天就知道在这个职位是一定会碰见他的,真正照面又不知为何心倏忽就乱了,只想躲……
她总觉得他看她的目光有些不同,在诸多旁人中,仿佛特意来确定她的新工作似的。可举止却稀松平常,并无刻意,反倒是自己刻意得多了,大抵是多心……
她一番思绪纠缠差点耽误正事,收敛心神明显看到当前这位同学不耐烦的神情。书早已递到她手边,她赶紧疾笔如飞,一连登记了大半页纸,脑中盛堂的影像仍时时浮现。
不过只是在匆促中相顾一眼,他今日身穿的褐色加绒麂皮袄,开敞着没有拉拉链,露出内里浅咖啡色的高领羊绒毛衣。他的额发比上次见长了些,发梢挨到镜片上缘,并不凌乱,只衬得他阴柔的桃花眼愈加深邃柔情……有关他的处处细节挥之不去。
是夜,盛堂和李徊在实验室做研究。回转路的高温排放口必须通向室外,实验室专门为此凿穿墙体开了一个墙洞,冬夜冷风倒灌,狭小的实验室冷如冰窖。墙角丢着一只老旧的竹编烤火篓,慢说里面的炭火快要燃尽,微弱的热量与室外无际的湿冷相比螳臂当车。
李徊苍老的手上生了些冻疮,那些疮痂是既痛又痒的,他做研究时却浑然不觉,此刻正聚精会神看仪器测量出的一块乌漆麻黑的合金的强度。他压近玳瑁框圆眼镜,盯着仪表上的示数若有所思。
盛堂这边甫操纵仪器做完另一组合金的结构强度对比实验,他摘下白手套,紧绷的神经片刻放松。
回转炉中倒出的残渣成分还有待分解,今晚任务艰巨,挂钟已指向十一时,在资源稀缺的情形下,矿冶残留的边角料亦不容忽视,值得被当做样本进一步分析。
他搓搓发僵的双手,稍一移动,发觉腿脚也僵住了,两只脚在皮鞋里像两块冰,脚底板生疼。
窗台上放着他和李徊的消夜,两碗云吞面,他们谁都忘记吃,细面泡得发涨,吸干汤汁,猪油杂着葱花已在表面结住,薄薄一层,琼脂一般。
李徊也看见了,端起一碗来吃了两口,着实冰牙,却说:“罗浮,辛苦了。”
盛堂也不过多休息,正拿起一张硫酸纸要把残渣收集过来继续研究,李徊劝止道:“罗浮,很晚了,先回去吧,身体要紧。”
盛堂心头一涩,问:“老师您呢?”
李徊默了片刻,淡淡说:“我把文献梳理梳理,很快的,主要是趁热打铁,咱们的实验刚进行完,一手的实验结果和这些理论研究两相对照,看看是否论证了什么,抑或有任何新突破。”
“老师,让学生帮您吧,两个人更有效率些。”
“嗳。”李徊摆手制止,“当初招收你作学生的时候,只定你是‘实验助理’,近期艰巨的实验任务你已出色完成,也该回去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
李徊全是好意,“如果还有余力,就帮老师多物色几个和你一样勤恳聪慧善钻研的同学吧,格致科成立不久,既要不断做实验,又要紧跟着做分析,平时还要参阅文献,多数又是西文,委实辛苦你了,老师很感谢你不遗余力的付出。”
这句话则半是玩笑半是发自肺腑对他的鼓励。
盛堂闻言突然想到一个人,脱口道:“老师,我想有个人她可以协助我们。”
“请稍等,不出一刻钟我把她找来。”
李徊感到讶异,正值寒假期间,天又已这样晚,广州大学将要熄灯寂寥无人,此时还有他相熟之人滞留学校吗?
“是否太过打扰?”李徊犹豫着微觉不妥,“何况其人英文水平如何?矿冶学西文文献涉及诸多专业词汇,头一次接触未必能译得通畅……”他说着,浑浊的镜片后眼窝深陷,眼袋下郁积两抹深青,清癯的身形全仰赖棉衣棉裤支撑体量,他才是最需要休息的那一个。
第27章 师兄之二 小女士。
盛堂几不可察地浅笑,她的英文水平如何?放眼整个广州城堪为翘楚。至于专业词汇,他知道在图书馆二楼的小阅览室里,她没少悄悄读他研究所需矿冶学书籍。信笺上的英文交流更加令他感受到,她所涉猎的矿冶学知识已初成系统,具备向专业领域深研的前提。
他很难相信,又十分欣慰地确信,她只是一个豆蔻年华、正处在读中学阶段的女学生。
他只微笑着对李徊说道:“这位应当算是英文专业,老师您见到她就知道了。”
盛堂走出实验室,走在清冷校园的寒夜里,径直走向图书馆。
心有灵犀一般,他笃定遂晩一定还在。
没什么缘故,也许是遥遥望见图书馆二楼某扇小窗透出朦胧的灯光,在三幢楼联立而成的巨大墨影下犹如灯塔,吸引他走向那处。
遂晩果然还在西楼二楼的阅览室里,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格外珍惜晚间的读书时间。
门虚掩着,盛堂推门进来她并未察觉。她在桌角放一盏桐油灯,暖黄的光线仅够照亮方寸桌面上的书本,兼映得少女沉静的素靥染一层暖色,蛾眉曼睩。
颊畔的乌发被她随意别在耳后,仍乌瀑一样垂落。她是下值后沐浴过才来的,因学校浴堂热水供应有时限,盛堂缓步走近她时,嗅到淡淡衣料携带的皂角清香。
她太瘦了。孟冬仅穿一身厚质棉麻衣裙,鸭卵青的色泽,极容易消弭于暗室,却逃不开他的眼睛。玲珑双肩仿若削成,低首时布衣遮掩不住蝴蝶骨,不过没有夏日穿薄衫时那般突兀罢了。
书桌下,她的脚腕子裹着一双白棉袜,纤足塞在不合时宜的黑皮鞋里,足踝那处秀致的骨骼透过袜腰露在鞋帮外,落在他眼中。
“遂晩。”他低声唤。夜深的缘故,他喉间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磁性,像是喃语。
一个人的时候她终于离开末排的角落,而是坐在他四季都习惯坐的窗边,深浓的夜色覆盖一切窗外校园的风景,只有一轮缺月悬在窗边,隔着毛玻璃,像遥远微弱的另一盏灯。和桌上的桐油灯一起,在窗上投映出素洁的重影。
几道纤影同时一颤,遂晩惊得站了起来,盛堂正站在她咫尺之前。
她又以为自己发梦。
“你……”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可以请你和我去格致科实验室一趟吗?”
他很温雅也很从容,遂晚讷讷点头,人却站着没动,她只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话里的内容却风一样从脑中飘过就散了。
盛堂伸手过来提起桌上的灯盏,“走吧?”
她点点头,垂眸跟上他,错他半步,就那般小心翼翼不即不离地跟着他。他偶尔略略回顾,她在身后安静婉顺地似一头幼鹿。
他只能迁就她把灯提得稍靠后些。
下楼梯的时候,拖拽在参差阶梯上的、他影子旁模糊的瘦影忽然一晃,他下意识就用空着的那只手反手握住身后人。当先感受到细弱的小手出奇冰凉,其次才有几分少女葇荑的柔软。
他皱了眉,便没有放开那只手,而是整个手掌包覆上去,暖着她。
遂晚很快站稳了,她的脚太冷,踩在冷硬石阶上知觉不敏才会差点崴脚。盛堂握着她迟迟没有放手的意思,她不挣不是,挣也不是,只能由着他。
暖意渐渐从掌心蔓延,到她心底,她忽而就觉得没那么冷了,却连一句“谢谢”也难于启齿,不知道在刻意什么。脸颊像栖了两朵火烧云,直烧到耳根,幸而夜色浓郁,不易为人察觉。
盛堂牵着她,她便不好落在他身后,害他费力。两人比肩而行,共用一盏灯照路,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重新合在一处,一高一矮却不分彼此。
他们自当都看见了,却谁都装作没看见,无人点破一路静默,心中却似早已对白了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