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那白玉茶罐绝非浪得虚名。其上雕刻的是华人女子斜倚美人榻、手端烟/枪,或引颈吞云吐雾,或凝视眼神出离,衣衫半解媚态横生,清一色鹅卵小脸,眼窝却稍显深邃,唇瓣丰盈,带有抹不去的西洋色彩。

都说吸鸦/片烟的女子尤其柔弱多情,双眼隽烟含雾痴痴傻傻,任君采撷我见犹怜这大约便是不局限于那位宫廷雕刻师、几乎所有洋人对华人女子的印象。配上白玉清透的质地,女性楚楚之姿态教人欲罢不能。

毕竟对世俗男子而言登赴极乐的两件事俱刻在罐壁之上,望梅亦可生津。

徐老板苦口婆心地推荐了一圈,怎奈当下的拍价已让大部分人望而却步,茶客渐渐对得不到的东西意兴阑珊。而二楼南向视野最好的包厢从始至终都是静悄悄的,里面的客人未执一言。

按理说,他当是最大的金主,全程置身事外,要么是对拍品不甚感兴趣,要么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着一锤定音。

有人开始调侃那白玉茶罐虽是孤品,样式却不怎么特别,不到收藏的地步。至于升值,更流露出一番嘲讽,洋人不要的东西,咱门捡回来,也就指望出手给国内那几个政商新贵了。言下之意,国人再位高权重,也不比洋人财大气粗,肯为艺术品埋单。先前备受称赞的中西通融浮雕绘,这会儿也成了他们口中的“不伦不类,不中不洋”。

戏台上伶人在换衣,想是新戏要开台。看厌的白玉罐子已不如才子佳人更令他们神往。

徐老板一听风向变了,怕出价者悔拍,赶紧将目前八千八的价格快速叫了两次。再没人追价,就要拍板成交了。

八千八大洋啊。

遂晩瞠目结舌,白家叔祖跑了几辈子的船,积蓄竟也不够一只白玉茶罐。

徐老板待要叫第三声时,茶楼内陡然响起一声浑厚铃音。众人反应过来,敲铃声来自二楼包厢,只见一根长竹竿尚探出包厢,竿头刚与檐角的铜铎分离。铜铎犹在微晃,四条朱色流苏徐徐荡漾。

这铃是不能随便敲的,行规敲铃是包场子的意思,今日这件拍品无论叫到多高的价格,都由敲铃的人再往上加价封顶。

如此势在必得。没有十足的财力,谁敢敲铃。

是故徐老板喜出望外,待看见包厢中人遥遥朝他比划的手势时,更是惊喜地满面带笑。

一层聚集的茶客看不见那人出价的手势,但见西厢老板遗憾摇头,徐老板满面春风,就知道一定是个不小的数字。

果然下一刻徐老板高声说:“盛少出价一万,有没有加的?”

盛堂?

遂晩的心不受控制地颤动一下,下一瞬留给她的是淡淡的闷痛。她向二楼望去,只望到包厢一点花梨木侧壁,贵客隔在里面。

茶楼寂寂,论家财雄厚,盛氏在广州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虽说盛少爷已经敲铃包场,可如若恶意竞价,那就是故意和商会会长的独子过不去,得罪盛氏。

因此大家乖觉地闭紧嘴,心里盼着这不起眼的玉茶罐赶紧落到盛少爷手里,有心人则默默琢磨起他的喜好。

徐老板忙不迭小跑着把白玉美人茶罐送上二楼,恭敬交给盛堂过目。包厢内传出一道清朗男声:“我签东成银号的支票给你。”

他取出随身的自来水笔,旋开笔帽,流利签下“盛堂”二字。支票签好,字据立成,钱货两讫。

伶人换好行头,看扮相是《紫钗记》的《灯街拾翠》,又一出才子佳人。陆游唐琬太苦,换相守不渝的戏本。

高胡才起弦,生拟云手,旦唱:“请问相公,可见地上有紫钗遗落?”

“落”字挑音未尽,蓦地被一声清越玉碎声打破。

玉碎得干净利落,是上乘良玉,无论是有心之举还是无心之失都让人生憾。

众人辨识玉碎声来源,几乎不约而同地起身凑到正南包厢前仰头向内张望。李益和霍小玉被晾在台上,他们同样惊愕地瞧见盛少亲手把新得的白玉茶罐摔了个粉碎。

一时茶楼内哗然,没有人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若是宣泄,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

徐老板只紧张地攥紧支票和字据,戒备地盯紧盛堂,怕他藉此闹什么幺蛾子。

盛堂砸碎玉茶罐之后,他只淡淡说了一句:“玉无暇,可惜因人工污损之,洋人以鸦片换我邦茶叶,实乃将良药换作砒霜,愚昧者感恩戴德,谄媚而馈之以白玉,施暴者反将艳俗流毒之物雕刻其上,赏玩后弃如敝履。”

“今我盛堂毁珪破璧,于广众懵然混沌之际闻之一响,虽不能治病弱、绝屈辱,仍愿这微弱一响与有志之士的心声产生些许共鸣。”

他说完便走出包厢,沿木楼梯走下楼,皮革底踏在木板上,每一步都很稳健。他从泱泱人群中从容穿过,也自遂晩面前擦身。她只看到他一个侧脸,斜分的额发发梢遮挡一部分耳廓,他目不斜视,行姿端正。

那番话还沉在她心底。

茶楼外,不知得了何人口信,蜂拥了大批报社记者,架起挂在脖颈上的相机围堵盛堂。

“盛少,请问刚才在兴善茶楼,您砸碎了价值一万银元的玉器吗?是失手还是刻意为之?”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以解释一下吗?”

“这是否可以认为是盛氏当众展露财力营造的噱头之一?”

“据知情人士透露,方才您砸碎的玉器是英吉利的舶来品,而商会会长盛鸿哲先生日前宣布、将与英国知名公司合作代销伯爵红茶,您的行为是在公然与乃父唱反调吗?是否代销一事另有内幕,英方公司已与盛氏合约破裂?那么未来盛氏还会考虑与外资公司合作、还是会将商业重心稳定在国内市场?”

媒体记者的疑问层出不穷,十数架相机对着盛堂狂按快门键。阳光温吞,此间一席之地却拥挤过曝,白亮光簇此起彼伏。

第3章 白玉之三 宛在樊笼中。

盛堂当然不会回答这些好事之徒一字半句,朱文艰难地推开人群给盛堂腾出前行的余地。挪到车子边,他拉开车门让盛堂坐进去,记者穷追不舍,甚至包围了盛家的车子。

朱文钻进驾驶位,脚踩油门,才终于把车外的蚊子苍蝇甩在后面。

兴善茶楼内一片混乱,有人冲上二楼欲从那摊碎玉中拾取牙慧,更多人争先恐后要出茶楼瞧现成的热闹。殊不知盛堂离去、门外已是烟花易冷一地狼藉。

遂晩再去找白老二时,他原先的座位空空如也,茶杯中的茶七分满,已经凉了。她赶紧在人群中搜寻父亲的身影,怎奈被他趁乱先一步离开了茶楼。

广州阴雨,梅雨季伊始,被单和衣料总是潮的。

这几日遂晚和阑社社员住在宅院里,从早到晚,断续听闻淅浙沥沥的雨声。石墙被雨淋透,霉气混合木叶的清香被激发出来。

遂晚的房间安排在肖彻隔壁,识相的马仔都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肖彻白天带小弟出门收保护费,遂晚坐在房间里安静地看账本。

这是她和肖彻谈好的条件。阑社内业务庞杂,赃款来源五花八门,包括漕运走粉、辖区内收取保护费、甚至还涉足部分白道产业,替业主打击报复竞争对手,获得丰厚佣金。

她不想被迫参与这些黑色交易,因此主动请缨,请肖彻允许她管理社团内账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