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因寒假在即,元旦和新年又将近,轻松愉悦的氛围高涨,同窗好友将暂别一月,再见便是来年,女孩子之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遂晚并不会什么才艺,也没有太多零食,只带了一袋从街上买的裹满糖霜的山楂球。在同学们互相赠送太妃糖、朱古力、西饼这些零食间毫无吸引力,于是联欢会结束还剩下大半袋,只有留给她自己享用。

她颇爱吃这个,入口酸酸甜甜的,只是吃多了也倒牙。联欢会上她始终一个人默默的,不见多么开心,散场后也没有太多难舍。

在同学陆续走光以后她找到教务员,问能否提前支取那笔奖学金。

熟料教务员一壁清理杂物一壁淡淡说,她的奖学金已被取消了。非但如此,她下学期不可以来中西女校报道,因为学校已接到举报,遂晚与男性社团成员有染,证据确凿,招收这样的学生是不利于学校声誉的,更与中西女校教书育人、培养上流社会名媛的理念相背。

换言之,她被开除了。

还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遂晚宛遭雷击,愣在原地半晌才颤声说:“教务,此事断不属实,不知举报者提供了怎样的佐证,可否容我分辨一二。”

教务员简略收拾完办公桌便得以离校休假,可不愿临走沾上她的琐事,一时半刻解决不了,挤占余暇。

她手上摆弄不停,闲闲做着最后的规整,敷衍说;“你和我分辨没有用,好几个同学都看到你经常和不三不四的男人公然偕行于街、在街边面对面吃饭,举止亲密像在谈朋友。”她冷笑一声,“自由恋爱本无可厚非,可你交往的野男人是□□,这不是给学校抹黑吗?”

“不惩处了你,中西女校如何向学生家长交代?以后广州有地位名望的家庭安敢把千金送入学校接受教育?此事校长已经知晓,她都不曾多说什么,自然是无可转圜的了。”

“白遂晚,你与其在这里纠缠不休,不如回去趁此机会好好反省,多把心思用在读书上。”言语间还带着冷嘲热讽。

遂晚心中凄怆,泪溢出眼眶:“教务长,我没有交往过什么男朋友,此皆为谬传!我不得已和您说的那人有些渊源,但我和他相处从来都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绝对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

“教务长!请您相信我!”遂晩的泪止不住滴落,染湿了襟前白衫,“在学校念书的机会对我真的很重要,我不能中途辍学!求求您不要开除我,我一定加倍用功洁身自好……”

教务长不胜其烦,拎起手包厉声打断她:“白遂晩,你的意思是你的同学们捕风捉影,合伙诬陷你不成?连校长也闭目塞听,葫芦僧乱断葫芦案?”此时她愈发断定遂晩没什么背景,倘使家中已为掌珠铺好路子,上学只为锦上添花,她便不会如此慌不择路、将一纸卒业文凭看得比她的命还重要。

由是她刻薄讥诮:“收起你楚楚可怜的哭相,白遂晩,你和社团混混在一块厮混的时候不是尽态极妍吗?你害怕失学,难道还指望拿到中西女校的卒业证书之后,提高身价,好去勾/引上流社会的名门公子吗?”

“中西女校如果让你这种品行不端、心思不纯的人卒业,那才是贻笑大方毁容累非。”说罢挽着手包扬长而去。

留遂晩一人僵立在教务处,泪无休止划过面颊,不过是一注注淡淡温热转瞬变得冰冷,两只眼在眨动时泛起涩痛。

她不知自己何时竟成了“尽态极妍地厮混”、“勾/引者”,那样难堪的词汇理所当然朝她身上招呼,肆意抹杀、羞辱她,却一句都不容她辩驳。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现在没有学上,如果盛堂得知她因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被退学,必然会印证此前心中的疑虑,笃定她就是水性杨花的惯犯,无心向学咎由自取。

她完全能够想见他失望恼怒的表情,因她已让他失望过一次了,在失望情绪的统治下,他同样不会听她任何解释,只会感到欺骗继而生出厌恶,与她一刀两断从此不相往来。

算是真正的陌路。

怎么办呢……她太想澄清、想阻止这一切,可是人微言轻,又有谁肯信她!

门前的走廊有人经过,皮鞋踏过水泥花砖,一道闲散,一道轻快。

第23章 遗珠之一 初雪。

她凝着泪眼看去,看见书寅和宁风手挽手穿过走廊准备下楼,宁风显是刚才特意到他办公室去等他的,此刻小鸟依人伴在他身旁。两人都裹着厚实的棉外套,宁风还缠一条香槟色千鸟纹绒围巾,像个面包,两人却偏要胶连在一起,寸许都离不得,语笑甜蜜。

还是宁风先注意到遂晩,见她神色凄惶独自站在教务处办公室里,不禁停下脚步问:“遂晩?怎么不回家?晚点就要清校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眨着小鹿一般的杏眸,说话间一团团雾气从面前逸散。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她已被校方开除的事……正式的公告文件也许会在下学期开学张贴在布告栏,那时他们已经见不到她。

遂晩望着他俩,哽咽说:“周老师……校长下值了吗?”

“没有吧,” 书寅虽不知她这个时候找校长何事,仍说:“不过也快了,刚路过校长办公室瞧见门开着,张校长在清理东西。”宁风更加想不透,她的成绩已经优秀的无懈可击,究竟遇到何困难竟脸色煞白伤心欲绝,需要找校长解决。

不等她回过神,遂晚急切地从她面前离开教务处,望背影小跑着向校长办公室而去。

“书寅,我得过去看看她。”宁风直觉遂晚遇上麻烦,神情担忧地跟书寅说。

书寅揽住她的肩,“我陪你一起。”

遂晚不及冲进校长办公室,一身黑皮夹克戴好绒帽的张校长正准备熄灯锁门,看见她,秀眉一皱。

遂晩鼓起勇气请她留步,办公室里冷清清,天花板上吊一盏绿漆罩电灯,发出冷光。办公桌椅和待客的沙发皆整洁不见冗物,她没有坐,站在校长面前简短陈述了事件始末和自己的诉求。

结果则是,校长倨傲的做派根本无视她任何一句言语,在她心怀忐忑的时候冷冷丢下一句,“说完了吗,说完就赶紧走,如果质疑校方决定,让你父母来找我谈。”

随后就拉灭电灯,遂晚陷入突如其来的昏暗,被她推搡了一下,推出门外。张校长若无其事地转动钥匙给门上锁,倒十分耐心,而她仿佛只是件碍手碍眼的垃圾。

她哪里还有父母呢?如果母亲在她身边,忍心看到她现在的处境吗?

一瞬间她情绪失控,含着泪,声音提高两个分贝:“享誉学界的中西女校果真如此不公吗?为什么学生大张旗鼓地和任课教师谈恋爱你们不严加管束?任课教师的遴选也让人生疑,是否只要向学校捐助大额资金便足以罔顾才学,留洋纨绔、张口闭口只会谈风花雪月的草包也能登上三尺讲台受学生景仰?贵校标榜的教育理念其实离不开‘金钱’、‘背景’、‘人脉’这些吧?如此贪慕虚荣名不副实,才是对为人父母的上流人士所怀抱信任的辜负吧?更是对他们的掌珠不负责!”

“啪”一个耳光扇在遂晩侧颊,寒冬里火辣辣地疼。

张校长“咔哒”一声锁上门,冷言道:“即便如此也轮不到你当学生的评头论足,社会生存法则就是如此,学校的经营策略也只能是如此。你愤世嫉俗,恰恰说明你还没有跻身强者的行列,当权者都是制定社会规则,贫贱者才宣泄无谓的个人情绪。你成绩第一又怎样?这是个动荡的年代,学问不值毫厘,拥获真金白银才能维持优越体面的生活,足够高的社会地位才配让别人心平气和倾听你的见解。”

“中西女校驱逐一个白遂晩,立刻会有无数广州名媛趋之若鹜,等待填补这一名额。有实力、有势力的家庭会为自己的女儿争取更优资源不吝向学校投资,中西女校依然人才辈出,盛名经久不衰。你能改变这一切吗?”

句末的冷笑回荡在走廊,张校长施施然从她面前走掉。遂晩发现宁风和书寅正站在走廊一侧,目睹了刚才的一切,他们一定没有见过穷途末路下这样狰狞的她吧,觉得她可笑极了对吗?

尤其是宁风,单纯的眼瞳装不下太多复杂的情绪,此刻同情与怨恨交织其中望着她。

她本是好心担忧遂晩才拉着书寅跟过来,哪知却听见她愤然跟校长声讨自己和书寅的师生恋,且还拿书寅作筏子,暗讽他是贿赂学校才得到教职的“草包纨绔”。

热恋中的少女自然是无条件维护自己男友的,她听不得别人说书寅一丁点不好,在她的小小世界里,书寅是顶浪漫温柔的男子,风流倜傥豪掷千金的纨绔之举恰恰增色了他的魅力。

然见遂晚捂着半边脸如此凄凉,她又不忍心再说她什么,雪上加霜,一时唯有生生望着她,倒显得无措。她身旁的书寅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抱臂看好戏,心下觉得遂晚适才一番话不算全无道理,可这个局面他也没有插手的必要。

这个小姑娘他早有印象,梁双的朋友嘛,上课属她最认真话最少,没想到是个烈性子……

遂晩离开中西女校时夜已深,微弱路灯笼罩孤魂。

她走出校园的铁艺大门就没有再回头,耳畔依稀听见门卫重复的催促,身后很快响起大门闭合的“咣啷”声,落锁声和门卫不耐烦的抱怨没有飘进她的耳朵便消散在冷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