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她强迫自己读进去,金属材料学复杂艰涩的专业词汇却让她磕磕绊绊弄不清大意。书籍不愿庇护她这个心猿意马的门外汉,在她兀自狼狈的时候,偏要将她拒之门外,令她只能与风雨共情,只能愈加清晰地感知心口涌动的温热血液。

遂晚急忙又把书放回去,不小心书脊磕到书架,弄出一点响声,也害她掀起惊涛骇浪。那位不知人闯疾苦的公子,耽溺书中,不顾风雨如晦,不知有人为他第一次心动。

不,或许心动远早于她心知。

遂晚逃一样离开阅览室,错步踩楼梯小跑下楼,一口气跑到出口,凉风裹挟湿重的潮气迎面袭来。临近闭馆,一楼也没什么人,她看见伞架上孤零零挂着自己的伞,恍然盛堂竟是因为没带伞才迟迟不走的。

她把伞拿下来,庶务时刻注意着墙上的挂钟等待拉响闭馆铃,好下值歇息。

遂晚一咬牙返身跑上楼去,把油布伞轻轻挂在阅览室的门把手上。

她未免在闭馆之际碰见盛堂,惺惺作态不攻自破,匆勿离开辄投身雨幕。

伏天煞尾的疾雨既存续夏末的暴烈又得初秋的连绵,顷刻浇湿她肩背,她在雨中奔跑,忽略图书馆前梧桐树下停着一辆英产劳斯莱斯,漆黑车身被雨水洗刷锃亮。

一路小跑回到中西女校,她已浑身湿透衣角淌水,幸好礼拜六这时候并未在学校周围碰到同窗、将她狼狈的模样看了去。

街边支起卖馄饨的小铺,在暮色四合的黄昏油毡篷阻隔涟涟雨水形成一方小天地,咕嘟沸水的大锅吐着白气。

遂晚抖抖索索从浸湿的衣袋里掏出银钱递给馄饨铺老板,“一两馄饨。”

“得嘞!”老板利索地从铁盘里捏起几只馄饨投入汤锅中,白瓷大碗里放一勺猪油、盐和胡椒。混沌很快煮好,沸汤浇入碗,猪油的香气被激发出来,适时撒上鲜碧葱花,真是鲜掉眉毛。

遂晚端着馄饨坐到铺子一角,后背挨着篷檐下的落雨,反正她的衫裙早已经打湿了。她急急喝下一口热汤,胃里一暖。

似这等廉价食铺每到傍晚直至深夜皆食客不断,此刻她前后左右就挤挤挨挨坐着五个男仔和一名胖妇,她身形纤瘦尤其被作为挤占位子的对象,距离过近时男人身上淡淡汗臭混着馄饨的鲜香钻入鼻息。

他们见她一身是水,嫌弃却又在狭小的空间无处腾挪,那些打量在她身上的眼神带着鄙夷、嫌恶甚至□□,他们脸上肮脏险恶的表情出卖了心中非分之想。胖妇则一脸冷漠专心吃喝,好似如来。

遂晚快速果腹,偶然间抬眸,隔着汤锅升腾的雾气,远远看见路对面一家饭馆里临窗坐着书寅和宁风。滂沱大雨隔一面玻璃落地窗便与窗内之人无关,桌上依稀摆满精致菜肴,窗台边摆放三叉欧式烛台,疾雨下晦暗天色正将徐徐燃烧的烛苗衬托出别样情调。

宁风双手支颐,似乎面前风流俊赏的男人足够秀色可餐,盘中仍频频收获书寅殷勤夹来的菜品,她低眉以淑女姿态抬箸尝试。虽然看不真切,但遂晚想她的笑容一定是欢喜又真挚的,因为她的仪态是那样舒适放松,仿佛他们两人是自然而然发自内心在一起相处的。

第13章 心事之三 工丽怡人的英文花体。……

她记得昨天下学宁风说周末要和同学一起去看电影的,不由无奈一笑,大抵是见色忘友,备受追捧的影视明星不及现实中出口成章的男老师更吸引她。

遂晚蓦地回神,瓷勺磕碰碗底,碗中的馄饨汤已被喝净,遗留一些黑乎乎的胡椒渣子。她匆忙起身,让位子给别的食客。

此后一周,遂晚白日听讲,晚间回到宿舍做完课业便开始研究上周末在图书馆记录的笔记。她亦从女校借阅了一些书,增加涉猎,同时反复琢磨,把自己的译稿来回修改十余遍,终于通过康平书局局长的审核,开始兼职辅助书局编辑接一些英文文稿的校对工作。

一到周末她就迫不及待前往广州大学,直奔图书馆,同学组织聚会邀她她也推说不去。这次是清晴好天气,途经校园,球场上传来学子们竞球的呼喊声。她特意从图书馆三楼选好书籍拿到二楼阅览室阅读,却没再遇见盛堂。

她坐在阅览室西侧末排,和盛堂上次靠窗坐的东侧之间隔着一些书架,是一个偏僻的角落。这里能透过书架间的空隙看到东侧的情状,比如某个人的背影,比如窗外广州大学标志性的湖畔塔楼。而除非坐在东侧的同学刻意回眸或走到近前,一般看不到她。

遂晚专心读了一日西文书籍,抑制不住暗暗抬眸的几个瞬间从未见到盛堂身影。失落不及淹没心房她便迫使自己集中精力在书本内容上。

临走时阅览室空无一人,她在门边存放失物的箱子里看到自己的油布伞,卷的很整齐,不确定上周他是否使用过。她一人在晴天拿着油布伞走出校园。

遂晚几乎每周都来,每次都坐在同一个位置。有时能看见盛堂坐在窗边,有时他缺席。有时他挺拔的肩背被桌面上厚厚摞起的书籍遮挡,他停留在几丈之外,只是把她心底的轮廓加重描摹。

有一次天下起雨,她本以为他不会来,在下午快要闭馆时偶然从书页间抬首,发现他不知何时出现在窗边。

他不在阅览室的时候,她从书架上拿他会看的专业书籍,她记得他时常取书的位置,她已积累了大量英文词汇,但阅读专业的材料学著作仍磕绊着仅能猜出大意。

寂寞的时间里,她把小阅览室为数不多的十签书架上的材料学著作都翻过一遍,很多是关于金属材料的,也有一些顶新奇的、非金属材料的发现和应用前景。

某次她打开一本书,掉出一张信笺,她慌忙捡起来,上面极漂亮的花体英文写着两个疑问,一个是书中提出的新式冶炼技术在中国是否有广泛推行之条件,另一个他顺势思索,加以改进后的钢铁制造如果用于船舶,或许中国之舰船亦将不畏西方列强。

墨迹很新,她直觉是盛堂写的,可她不慎弄乱了页码,那张手札或是书签无法再回到对应页码去。

她索性坐下来用蘸水笔在信笺上写下自己的浅见,以及抱歉无意中弄乱了书页。

读书之外细碎的悸动和明知无果的漫长等待融于时光再被时光冲散,一学期过半,遂晚和盛堂没有过一句交谈,倒是书中时常出现夹页的信笺,像是他刻意留下,他们之间在纸上交流变成心照不宣的默契。

每次打开书,见到他工丽怡人的英文花体写就的新颖设问,于她都像莫大惊喜。她有时也会大着胆子留言问他对一些事物的见解,亦能得到严谨认真的答复。

她多期望能够次次望见他的侧影,片刻也很满足。

期中她忙于学业考试暂停去图书馆,走出广州大学校园,金风细细,秋凉滋生,夕阳快速下沉,火烧云殒坠,像是烧穿天际。

过一段马路,暮色下她在街角碰到梁双,想想她们已经两个多月没见。

她一直很想找机会和梁双说说书寅的事,他现在在中西女校和宁风谈恋爱,已经是人尽皆知而校方假装不知的“秘密”。两人一个是香薰世家的掌珠,一个是广州政府科长的公子,且风传书寅在校任教实则周家出了一笔不菲的赞助费。

学校教务既收了钱,自然不好插手名流们的私事,当下这时代又鼓吹自由恋爱,他们之间虽有着师生身份,终归算是你情我愿。遂晚转念想梁双一向消息灵通,应该知晓此事,她没有什么作为,便是说明她已经放下了。从心里淡忘那个人,相逢陌路,对面不识。

“双双。”她唤梁双,尽力掩饰生疏。

梁双一改洋装穿妖娆凤穿牡丹旗袍,梳堕髻,襟口镂空,翡翠盘扣只是点缀,袍摆开叉亦开得很高,直开到大退跟,瓜子脸浓妆艳抹。

此等装扮显示她即将赴一场社交聚会,遂晚知道她没有多少时间在路上停驻。

“遂晚。”梁双开口带有距离感,仅限于和她打招呼的程度,敷衍、疏淡,不想再多言语交谈。

“去哪里?我帮你叫辆人力车吧,你看起来有些累。”遂晚小心措辞,昏靡暮色抑或是萧索秋叶的缘故,透过她面上的脂粉,遂晚看到一种不属于青春少女的疲态。

梁双一笑:“不用了,天没黑,夜还长,我并不赶时间。”

听她果然要去应酬夜场,遂晚有些担心, “双双,聚今夕的生意已十分辛苦,饭店每日流水千记,难道不能满足你一切花销?何必要陷身声色场,那里无异于染缸,即便是挣快钱,也不值得你涉足的。"

闻言梁双表情冷蔑,“你不懂,聚今夕两层门面偌大一家饭店,岂是由我一个女子不假他人之手独立开起来的?饭店背后的老板要你应酬、借你的姿色拓展人脉和他们的交易圈,你能轻言一个‘不’字?”

“白遂晚,你我一同生长在水尾街,都曾尝过受命运驯化的滋味,很多时候根本没有选择,妥协之后换一个更体面的生活,难道有错吗?”

第14章 罗曼之一 他的场子。

“双双,我宁愿你仍在水尾街经营原先的聚今夕。”遂晚清瞳中漫上悲色, “那个时候你自食其力,虽然起早贪黑,但我们看着小饭馆生意蒸蒸日上,相信付出终会回报一个相对宽裕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