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1)

其实谢璧并未走远,他屏住声气,躲在屋后的侧板上,看到郎中和江晚月走远,才挣扎着回到船舱,他如今的伤稍稍动弹便极为麻烦,一番折腾,肩上的伤口又渗出血迹。

同房的两个男子看到谢璧进来,忙站起身道:“方?才你去了何?处?江小菩萨方?才来了,还带了郎中来,可惜你无福错过江菩萨和郎中后日?午后还会来,我们?已经把你的情况给他们?说了,你可千万莫要再?出门了。”

谢璧听到,面色微微一变,问清楚二人只是对郎中说起他的病情,方?才缓和了神情:“多谢二位关怀,我伤势无碍,不必劳烦郎中。”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好生奇怪,这人明明晕船又受了伤,却还要强撑,只道他嘴硬:“无妨,你不必有顾虑,江菩萨人很好的,郎中也很尽心?,你让他瞧瞧好得快,也不会再?晕船了……”

谢璧再?次断然?拒绝,那两人满腹狐疑,也不好再?勉强。

从江陵到潭州,偶有礁石,秋季水位线不高?,一路偶有颠簸,再?加上谢璧生在北方?,极少?上船,如今身上有伤,船舱屋子狭小窗户密闭,江水的潮湿,混合着血腥味和酸臭味,谢璧视线摇摇晃晃,头?脑昏沉,几欲作呕又强行忍住,当着那两人的面还要装作晕船并不严重的模样。

竹西看不下?去了,有不少?人晕船都是被那郎中开药贴治好的,不知郎君为何?自己强忍着,也不去求助郎中。

竹西犹豫一番道:“郎君,你还记得夫……前夫人吗?”

江小菩萨来船上的那日?,他凑热闹也和众人一同去了甲板,只看了一眼,他便惊掉了下?巴旁人口中的江小菩萨,竟然?是从前的夫人……

他随着逃难百姓上的船,竟然?是前夫人家的……他不知将此事告知谢璧究竟好不好,但?郎君如今高?热不退,晕船负伤,夫人心?这么善,对难民?尚且多加关照,看着从前的情分,定会将郎君照料妥当的……

谢璧侧头?,望着夕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江面,良久,缓缓闭眸道:“我无事,到下?个码头?我们?就下?船,你不必劳烦旁人。”

竹西一怔,登时恍然?。

看来郎君早就知晓这船是前夫人的,也许正是因了知晓,郎君才宁可忍着伤痛,也不愿声张,甚至这几日?,郎君晨起都会强撑力气沐洗盘发,衣衫也体面干净大约……也是怕万一相见吧……

以郎君的气性,定然?不愿让前夫人瞧见他的狼狈虚弱。

竹西张张嘴,想说什么,终究却只是叹了口气。

大船行驶得甚是缓慢,几日?下?来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行程,刚到荆湖渡口,往日?熙熙攘攘的江畔如今沉寂空旷,沿途的百姓纷纷南下?避难,唯有淡淡的落日?余晖笼罩着江两岸的宅院拱桥。

天色渐渐昏沉,因夜间不便航船,大船缓缓停下?,船舱内,同住的两个人拿出一个缺了口的瓷盘,将吃食倒入,放在舱房中央的小桌上:“这是从船上领的,来来来,一起吃啊,炒制的开花豆,味道很好。”

谢璧侧目,昏暗的烛光下?,圆滚滚的炒蚕豆散在盘子里,谢璧拿起一颗,微微出神。

这蚕豆让他想起琴筑夜温书的时光,明明是半年前的往事,如今追忆,却宛若前世般远渺。

盘里的蚕豆,和妻曾经做给他的,一模一样。

“没吃过啊?”同住的两个男子将蚕豆咬得嘎嘎作响,斜睨谢璧:“看着你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这民?间上不得台面的吃食猜着你就没尝过,又脆又香,你尝尝。”

“吃过。”谢璧声音低哑:“我家人曾经做过。”

那男子倒有些意外:“你家人是潭州的吗?我是潭州人,这开花豆在我们?潭州一带可多了,城隍庙旁边都是,不过船上的豆子据说是江家人做的,他们?是永州人,吃起来味儿?还不太一样……”

男子谈兴甚浓,谢璧始终沉默。

谢璧凝望暗夜中的烛火,他想起来了,曾经在谢府,也是约莫这个时辰,他会在琴筑窗畔看书,而他的妻,会借着送蚕豆的幌子坐到他身侧。

博山炉中沉香袅袅,蚕豆放在二人中间,他和她偶尔会同时伸手?向盘内,在指尖碰触到的一瞬间,妻会迅速抽回指尖,侧脸在烛光的映照下?,若初春桃花般羞涩局促。

黑暗中,谢璧唇角微微上扬,当时无知无觉,从未刻意去记的细节,如今竟奇异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历历如昨,却再?也回不去。

男子吃蚕豆的嘎嘣声配着喋喋不休,在星垂江阔,灯火朦胧的傍晚格外刺耳。

这蚕豆本属于二人的夜晚,如今船上的百姓,却都能分到一捧,谢璧心?头?竟隐隐浮现?一丝失落。

*

北戎攻陷京城后,并未停下?掠夺的铁蹄,九月初,北戎攻下?江陵,江陵渡口已失,北戎兵士从各个渡口引舟过江,江面登时不再?是世外桃源。

江家的客船退在离潭州三十余里的竹湾,暂避风头?,船上的百姓一路南逃,群情激愤,对朝廷满是怨言。

“朝廷到底在干什么?几十万兵马,被只有几万人的北戎打到节节败退,连江陵都失守了。”

“潭州不会失守吧……隔着长江呢……”

“哎,前些时日?我们?谁能想到京城会失守呢,结果就愣是没守住,皇陵还在京城呢,还不是说丢就丢了京城一丢,我就再?也不相信那儿?是固若金汤喽。”一个鬓角有白发的老大爷叹口气:“大家都指望着去潭州,去扬州,但?国土就这么大,若只能凭着一退再?退才能容身,总有一日?无路可退啊。”

“京城就真的失陷了?官员都坐视不理吗?”

“老伯你是从京城来的?一路可真是不容易啊……”

京城百姓虽多,但?在逃难的众多百姓中也甚是少?见,众人围着老伯,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要说当时官员,也有不少?顶得住的,一直守京抗戎,领头?的是谢大人,听说是前首辅的儿?子,京城的贵人都叫他鹤郎,生得那是芝兰玉树,宛若仙人……”老伯激动道:“但?北戎骑兵来的时候,就是谢大人带着军士守城,谢大人那研磨写字的手?,却能拉得开弓,站在城墙上,直接射中了一个北戎人,士气大振。”

老伯讲得神采奕奕,但?周遭听的民?众一听到首辅儿?子,芝兰玉树等,便下?意识的皱皱眉:“夸张了吧,这些京城的权贵子弟能有何?才学,倒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哈哈哈他一个文人,能拉得开弓吗?还射中北戎兵士,怎么可能……”

“这位小谢大人,一听便是金玉其外,若说写两篇文章我还信,抗戎?!我看算了吧……”

“这些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说不定看到北戎人就吓得屁滚尿流逃出京城了,怎么可能领兵对战……”

竹西听了他们?的三言两语,面色涨红,恨不得上前理论,转眼去看谢璧,只见郎君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正在此时,一道清冷温柔的声线响起:“君子有六艺,这位谢大人会射箭有何?稀奇?谢大人十四岁时曾写下?“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的诗句,十五岁时在京中射柳位列第一,还曾在军中历练过两年,协助关将军击退过北戎骑兵,显然?是气魄雄伟,射艺精湛之人,如此国之栋梁,为何?不能抗战北戎?诸位诋毁我朝抗戎官员,岂不是自毁长城,助长北戎气焰?”

她的语气轻柔平稳,娓娓道来,却自有一番铿锵之力。

众人被江晚月所?救,心?中对她皆甚是敬重,再?说此番话情切意真,让人不由汗颜,方?才出言不逊那几人,都自认失言。

隔着人群,谢璧定定望向江晚月的身影。

明明早已和离,她却仍愿意在旁人面前维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