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上背着自己?扁平的包袱, 里面?就换洗衣服和他攒下?的月钱, 怀里抱着小姐送的包袱, 沉甸甸的。
他听小姐絮絮叨叨地说:“银钱我?没给你带太多, 有?时候身上钱多了反倒遭祸, 金疮药你一定要留好了,棉布很干净, 是用来包扎伤口的, 当然如果你别受伤最好……”
钱大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他都知道?了。
谢钧在一旁看着,眸色微深,终是将目光投向江面?, 未发一言。
钱大提醒道?:“小姐, 你们的船快开了。”
林蕴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从袖中拿出一根五彩绳,交到钱大手上。
端午收到的五彩绳基本被如意拼成了画,只留了几?根, 这次出门为了图一个好兆头?,林蕴特?地带了一根。
“今年?百姓送了我?几?大兜五彩绳,愿我?健康长寿,如今我?将这福气分你一些,战场终究凶险,望你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钱大低着头?,认真将五彩绳系好在手腕上,他郑重?承诺道?:“如小姐所愿,我?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船终究是开了,钱大站在岸上,看着载着小姐的船驶离码头?。
他想,他不会让小姐伤心,他会活着回来的。
***
上了船,林蕴情绪不高,在码头?她忍了又忍,才没同钱大说“性命是最重?要的,要是受伤了,或者?是害怕了,你就回来”。
她可以这么想,却不能这么劝钱大,没有?谁一开始投军就抱着当逃兵的心思去的。
她站在甲板上,船已?经在宽阔的河道?上,看不见码头?了,林蕴问时迩:“南方?打倭寇很危险是不是?”
提及倭寇,时迩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她没有?哄小姐,而是据实以告:“倭患作乱已?有?近十年?了,浙江、福建、南直隶、广东沿海都是重?灾区。那帮倭寇极其狠辣,凶悍嗜杀,尤擅小队突袭,大周重?文轻武,沿海军备不足,时常难以抵抗,以致村镇频遭焚掠,百姓死伤者?众。”
时迩看出小姐脸上的担忧,她道?:“小姐,倭寇的确可怕,但若是人人都怕,束手就擒,那倭寇就长驱直入,大周不复存在了。钱大并非莽夫,他天生直觉准,说不定真的能在战场闯出一番天地。”
说到这里,时迩不无遗憾,习武之人,终究比寻常人多出几?分血性,谢大人当初的暗卫营里也有?不少人去了北边打鞑靼和南边抗倭,她终究是技巧有?余而力量不足,没被选中去战场。
“小姐也不用太担心,如今谢大人坐镇户部?,国?库充裕不少,往南边拨的军费更足,有?了钱募兵增防,这仗打着是有?盼头?的。”
虽知前路凶险,但木已?成舟,沉湎在恐慌中也无用,林蕴情绪稍稍好转,又听见时迩提到谢钧,想到他在此事?中的推波助澜。
谢钧的确是个能臣,这无可否认,谢钧绕过自己?去问钱大是否从军,林蕴对这件事?没有?意见,钱大有?权决定自己?的去向,如果林蕴仅仅将谢钧当成领导上司,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她不会计较。
但此时此刻,林蕴想同谢钧谈一谈。
***
见到林二小姐板着一张脸地来找他,谢钧并不意外。
他搁下?笔,未等她开口,便先发制人:“我?本想去找你聊一聊,但见你心绪不佳,就想着等你缓一缓。”
听了这话?,林蕴顿时警惕起来,谢钧此人实在太精明,为了避免被他绕啊绕得忘了自己?的来意,林蕴本想说聊天得排队,得先聊她想说的。
然而话?未出口,林蕴蓦地注意到谢钧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血色,面?容也透着一层倦怠与苍白,明明前两日气色已?见好转,此刻竟觉得像回到刚受伤那几?日。
之前在码头?急着钱大的事?,林蕴竟都没注意到。
已?到嘴边的争辩之词瞬间咽回去,林蕴蹙眉上前一步,脱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的伤不是快好了吗?”
谢钧摇头?:“无碍,先说正事?。我?知道?你视钱大为友,从不将他当做奴仆,他自己?便能决定他的前程,故我?直接问了他是否从军之意。”
说着谢钧轻咳一声,声音低了几分:“但此事我确有?错处,你我?关系不同以往,我?在征求过他的想法后,该同你说一声,不该让你最后一个知道此事。”
这番认错干脆利落,直指要害,却让林蕴有种刚准备使力挥拳,却打了个空的感觉。
林蕴介意的正是这点,她还以为谢钧是次辅当惯了,习惯事?事?都是他做主,独断专行,完全没考虑她的感受才瞒着,可他竟想到了。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找过钱大之后,不与我?说一声?”
谢钧语气平稳: “我?连变法之事?都愿意与你探讨,自然不会在钱大这件事?上刻意瞒你,只是昨日钱大一时没有?决断,我?想着若是他没有?这个想法,就不拿此事?扰你了,平白让你担心。”
谢钧说得条理分明,林蕴却仍觉古怪:“那你何时知他决定去参军的?”
谢钧正要开口,一旁的严明却罕见地插话?:“许是谢大人伤势未愈,在船上赶路又难免潮湿,他喜洁日日沐浴,昨日夜里竟然发起热来,今晨得知钱大决意时仍昏沉着,未及时吩咐我?等提前知会林司丞一声。”
“发热?”林蕴心绪瞬间被牵走, “现在烧退了吗?”
谢钧颔首:“船医刚看过,已?然无碍,休养两日便好。”
听到此处,林蕴的质问再难出口,他通通都解释过了。
见谢钧眉心的倦意,林蕴嘱他好好休息,转身欲离。
行至门边,她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这一切是不是都太巧了?
猝然折返,林蕴迅速伸手,指尖压在谢钧的唇上。
用力之下?,苍白的唇洇出些许血色。
林蕴收回手,低头?查看指尖,并无粉霜痕迹。
谢钧没涂粉,他不是在装病。
谢钧任他试探,唇角微勾:“谢某还病着,林二小姐这么迫不及待?”
“不,是谢大人前科太多,不得不验。”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下?,林蕴感觉指尖发烫,当即转身走了,这次没有?再回头?。
舱门合上,谢钧垂下?眼帘,重?新拿起笔,却久久未落下?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