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咳一声:“字如筑屋,讲求间架,你一笔一划都是下过功夫的,算得?上端正,就是凑到一处便有了嫌隙,各自为营。”
说着谢钧自然地起身站到她身后,右手轻覆在她执笔的手上,掌心包裹着她的指节,带着点沉稳的力道。
“‘谢’字,‘言’旁和‘射’需疏密有致,而不是远远分立,”谢钧引着林蕴的手运笔调整,“‘元’字末笔需藏锋,含而不露。”
笔锋行?至“衡”字,谢钧语气中含了丝清浅的笑意:“此处笔划繁复,最?忌心浮气躁,方才我不过多看你一眼,你笔势就乱了。”
谢钧带着林蕴稳稳收住最?后一笔,才松开手,退回一步,同林蕴拉开距离:“林二小姐写?字心思要静,勿生?杂念。”
手背残留的温热还未散,林蕴握笔的手僵住,悬在空中,她低头看在谢钧引导下写?出的“谢元衡”,的确端正遒劲,这毋庸置疑。
但什么叫她心思不静?什么叫勿生?杂念?
她让谢钧这么教她写?字了吗?
这人简直是倒打一耙!
第138章 变数 林二小姐大概就是那个他预料不到……
扰人心?境却倒打一耙的谢钧袖手站在一旁, 不等林蕴开口反驳,就转移话题问道:“前次书信中,你的台阁体已颇具章法, 怎么又练起大字来?了?”
一听到这话, 林蕴还?想与谢钧争辩一番的气焰顿时消减不少,她如今抽出时间练大字, 自然是因为那幅即将“代代流传”的题字。
不想自揭其短,林蕴抬起下巴,学着谢钧平日里那副目空一切的样子,故作淡然道:“不过是对自己要求高些, 力求事事精进罢了。”
甚至她又从谢钧这里学了一招, 占据主场然后让对面跟着自己的节奏走, 她搁下笔顺势道:“我?如今风寒差不多好了, 之前的变法之事, 谢大人可有空与我?谈谈?”
谢钧点头, 本想开口让严明将桌上的纸墨收拾一下,但抬眼一看?, 屋中只有他和林二小姐两人。
严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躲了出去。
谢钧也没将十分有眼力见儿的严明再叫回?来?, 而是自己动手刚刚写好、墨迹还?未干的两张大字放到一旁的小案上晾着, 再将其余的笔墨纸砚一一归位。
谢钧的视线在笔尖停了一瞬,本该将笔洗净的,但再让林二小姐等一会儿她怕不是要急了。
别?开眼, 不再看?那笔, 谢钧同林蕴都坐下,隔着一张案,谢钧道:“册子没了,我?又还?没写新的, 如今只能口述了。”
谢钧不提还?好,一提册子,那日烟熏火燎的呛闷仿佛又出现在鼻尖,林蕴不自觉地?耸耸鼻子,道:“谢大人直接说吧。”
早知?道迟早要聊这事,她何苦当时陪着谢钧一起挨熏呢!
聊起正?事来?,谢钧语气沉下来?,不复方才的轻松,他道:“吏治整顿的‘考成法’如今大周已然起步,此策会一直坚持下去,无须赘述。林二小姐提过的‘养廉银’需等朝廷接受大量税银之后才能开始,所?以暂且也不提。”
“如今要谈的是‘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大周在未来?十几?年?内,要不要将两法一并实行。”
“一条鞭法”是将田赋、徭役和杂税合并征银,简化了税制,减少了百姓苛捐杂税的困扰,但并没有废除人头税。
而“摊丁入亩”完全废除了人头税,将其摊入田亩之中征收。从前的人头税是地?主和百姓家里都是五口人,他们交同等数额的人头税。但人头税摊入田亩之后,谁家的地?多,谁就交更多的税,进一步减轻了百姓的负担。
“一条鞭法”类似的政策已经?在大周陆陆续续有尝试,这项税改是一定会继续推下去,但谢钧对“摊丁入亩”却犯了愁。
对于有心?治国的臣子来?说,没有谁能对“摊丁入亩”这种彻底性?的变革不动心?。
自谢钧从林二小姐这里听到了这项变革之法,他就一直在研究大周有无可能在未来?十几?年?内将“摊丁入亩”一并推行。
如今谢钧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对林二小姐道:“如今的大周推行‘一条鞭法’已是勉强支撑,‘摊丁入亩’绝非此刻的大周能涉足的。”
林蕴听出谢钧语气中遗憾之意,她回?想一下,在他们那个时空,“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的确是分别?在两个朝代推行的。
林蕴有些好奇:“谢大人是怎么作出这种判断的?”
谢钧已然研究多时,他回?答得很具体:“从白银、田亩人丁统计以及世家的反对程度。”
首先?是白银。
“类似‘一条鞭法’的税改在大周能推行的前提就是如今海贸开了,大量白银流入大周,大周境内的白银储备能够支撑百姓用银钱来?交税。”
“但这是南方富裕,北方可没有海贸输送大量白银,若是将人头税也完全摊入田亩计为白银交纳,北方可能反倒会民?不聊生。”
北方银钱紧缺,百姓又要用银钱才能交税,他们只能去卖粮食,粮食收成是季节性?的,会出现百姓集体在某几?个月大批卖粮,商人自然会从中压价,造成“银贵谷贱”的情况。
“所?以就算只实行‘一条鞭法’,也需要确保海贸白银流入的稳定性?,并且看?住粮价,目前大周境内的白银储备没有实行‘摊丁入亩’的条件。”
“其次‘摊丁入亩’需要更准确的田亩和人丁统计数据,如今大周是隐田遍地?,得先?在‘一条鞭法’实施过程中,将土地?重?新清丈,人口核查过一遍,这样才有实行‘摊丁入亩’的基础。”
提到最后世家的反对,林蕴这八个月在大周也没少见识,她道:“是因为‘一条鞭法’在给百姓减少负担的同时,也稳了国家财政,所?以有些开明的官员会支持,但‘摊丁入亩’是动了所有地主阶级的利益,他们一定会强烈反扑对吗?”
“林二小姐说得没错,”谢钧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怅惘,“彻底性?的变法令人心?驰神往,但步子迈得太大,把人摔死了,那便一件事都做不成了。”
林蕴看?着眼前的谢钧,他总是意气风发的,但此时他面上的失落十分真切。
谢钧将一条条的困难想得这么清楚,定然想了又想,最后不得不放弃。
对着眼前难得苦闷的谢大人,林蕴选择笑出声来?:“谢大人的变法就像我?想选育良种一样,粮食需要时间生长,有时候一个不好,就会走弯路,一年?年?地?试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但路要一步步地?走,我?们就将眼前的事做好,尽力而为,有些事留给后来?人愁吧。”
谢钧是个带有强迫症的完美主义者,林蕴可不敢有这毛病,不然她可能早就在频繁失败的试验中先?疯掉了。
毕竟做实验嘛,成功的经?验寥寥无几?,失败的经?验堆了一箩筐。
见林二小姐笑得开怀,谢钧摇摇头,道:“但‘摊丁入亩’也是有用处的,我?会将此法透露给几?个激进的官员,他们定会在朝堂上据理力争。”
等吵了一段时间,比起“摊丁入亩”这种砸世家饭碗的雷霆之势,那些保守派的官员便觉得“一条鞭法”不过微风细雨,推行起来?阻力也会小很多。
说最后一句时,谢钧表情严肃,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劝告:“如今我?与你提前说清楚此事,日后朝堂争起来?,你也心?中有底,其中有不少是我?安排的人来?做戏,你切莫掺和进去,平白沾上麻烦。”
几?次意外下来?,如今谢钧也算是看?明白了,林二小姐大概就是那个他预料不到的“变数”,一些有关她的大事,还?是切莫瞒着她,以免最后又整出一些阴差阳错。
听到谢钧的“想开窗先?拆屋”计划,林蕴不免咋舌,果然不能被谢钧一时的失落给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