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韫枝面如金纸,觉得老天真是擅长捉弄她。
第35章 太平年 所谓因果轮回。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段对话像是落在草垛上的最后一根羽毛, 崔韫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跌坐在妇人?面?前冰冷的泥地上。
她脑海中?走马灯似地浮现?出许多事儿来, 先是她读了一折民?间平话本子那话本子里?的天上仙人?有一座可以摘星揽月的宫殿, 那时她窝在母后怀中?, 朝着父皇讨娇道:为何仙人?有得, 我?不可有得?
父皇疼惜她,不顾王隽阻拦, 在原本应当?建新的演兵场的地方, 建造了一座镶金泼玉的宫殿。而?同年,荆州大旱, 曲州地震,哀民?遍野,原本应当?用来赈灾的银子,被用来雕镂了奉珠殿檐角的嘲风兽。
她那时候坐在那个檐角下, 看着挂在窗边的、随风转动的楠木木雕球,埋怨着为什么自己的宫殿离父皇母后那么远。
后来, 因为宫殿太远了,皇帝仓皇逃难的时候,没机会折返去寻她。
也?是因为宫殿太大了,那些本该落在士兵身上的兵甲武器, 只变成了细腻的、柔顺的窗间织锦。
所谓因果轮回。
这一刻的崔韫枝朦朦胧胧地摸到了它的边缘, 却无法参透。
完全不顾地上的尘土污秽。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声音破碎哽咽,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负罪感:“是我?……是我?们……对不住你们……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只有“对不起”和“不知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中?挤出来, 沉重而?绝望。
数日来压抑的情绪因为这个妇人?,冲破了堤口,决堤而?出。
妇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汹涌的悲痛惊住了,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不知所措地向后缩了缩,眼中?充满了茫然和一丝惊恐。
赵昱也?惊呆了,张着嘴,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求救般地看向沈照山。
沈照山一直站在几步之外的回廊阴影下,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她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单薄的身体在深秋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像一片即将被碾碎的落叶。那绝望的哭喊,那无措的道歉,那被巨大负罪感彻底击垮的模样……这一切,都与他认知中?那个或矜持、或倔强、或茫然的崔韫枝截然不同。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滞闷感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脏,比昨夜更?甚。
他没亲眼目睹过摘星阁的建立,故而?也?不懂崔韫枝为何如此?难过,只是看着少女仿佛要把心肝都哭出来的样子,没由来地想?起从前崔韫枝的模样。
骄矜、高贵,永远不为任何事情低头。
就在赵昱手足无措,妇人?惊惶后退,崔韫枝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时候,沈照山动了。
他迈开长腿,几步便跨到崔韫枝身边。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沈照山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弯腰去扶她。他只是猛地俯身,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腋下,另一只手臂揽过她的膝弯,如同在战场上抱起一个受伤的士兵,又像在冰湖中?捞起一个溺水的人?,用一股强悍到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整个人?从冷硬的地上捞了起来。
“啊!” 崔韫枝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瞬间悬空。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沈照山将她打横抱起,紧紧地箍在自己胸前。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他臂弯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抽泣,温热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玄色锦袍的前襟。
他没有低头看她,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压制住她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痛苦。
“赵昱。” 沈照山的声音响起,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瞬间压过了婴儿的啼哭和崔韫枝的呜咽,“安顿好她们母子。按阵亡抚恤的三倍给。”
他的目光扫过那惊惶的妇人?,“找人?医治,确保她们在燕州安稳活下去。”
“是!少主!” 赵昱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下,心中?对这位“少夫人?”的分?量又有了新的认知。
沈照山不再停留,抱着怀中?依旧颤抖不止、哭泣未歇的崔韫枝,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抱着她的手臂稳如磐石,隔绝了身后那片人?间地狱的景象和所有窥探的目光。
崔韫枝的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鼻尖充斥着他身上冷冽的、如同霜雪松林般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草木香。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以及他怀抱带来的、近乎蛮横的禁锢感,奇异地让她失控的情绪找到了一丝暂时的锚点。
她不再挣扎,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闷闷地传出来,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沈照山抱着她穿过一道道回廊,走出赵昱的府衙。外面?等候的马车夫看到沈照山抱着人?出来,立刻机灵地掀开车帘。
男人?抱着崔韫枝,利落地踏上马车,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车座上,自己随即在她身边坐下。
车厢内空间不大,光线昏暗。崔韫枝蜷缩在角落里?,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流着泪。
那巨大的悲伤和负罪感并未消散,只是被他强行带离了那个场景后,暂时被巨大的疲惫和茫然所覆盖。
沈照山坐在她旁边,被泪水打湿的侧脸。车厢里?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和她压抑的抽泣声。
他看着崔韫枝,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讶异地发现?自己寻不出适合放在这个时候的、安慰人?的话来。
沈照山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烦躁地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过了许久,久到崔韫枝的抽泣声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一种无声的疲惫。他才缓缓地、有些僵硬地抬起手。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薄茧。
那带着薄茧的指腹,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极其生疏的力道,轻轻触上了崔韫枝冰凉湿润的脸颊。
崔韫枝的身体猛地一僵,抬起朦胧的泪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沈照山如旧沉静的双眸与她对视着,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莫名有一种能够安抚内心的力量。
他擦拭她眼泪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指腹带着薄茧,力道并不算轻柔,甚至有些粗糙地刮过她柔嫩的皮肤,却异常地、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抹去那些不断涌出的、冰凉的泪水。
他的动作毫无温柔可言,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不容拒绝的蛮横。可就是这种生硬到近乎笨拙的擦拭,却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堤坝,暂时堵住了她心中?汹涌的泪河。
崔韫枝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固执地为她擦拭眼泪的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尚未散尽的巨大悲伤、无边的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被强行给予的慰藉,在她混乱的心湖里?悄然升起。
车厢内,只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和他指腹偶尔擦过她脸颊时细微的摩擦声。一个沉默地流泪,一个沉默地擦拭。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剩下这无声的、带着几分?笨拙却无比沉重的安慰,在昏暗的车厢里?静静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