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山独自站在?暮色渐浓的庭院里。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房门,眉心?的结锁得死紧。
崔韫枝那句“不知道”和?她脸上那茫然苦涩到极致的笑容,像一根看不见的、带着倒刺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坚固心?防上一道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小裂缝。
一种陌生的、极其细微的滞闷感在?胸腔里弥漫开?,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习惯了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习惯了洞悉人心?,习惯了所有?行为都有?其清晰的线条,却唯独无法?理解她那一刻的“不知道”。这种失控的、无法?理解的感觉让他感到茫然。
他烦躁地吐出一口浊气,猛地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房间,步伐比平时更重。
一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书案。
沈照山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燕州节度使送来的厚厚卷宗。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试图集中精神。
可不知怎么的,战报上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在?这个夜晚一下又一下地跳跃起来,最终跳成没有?节奏和?规律的一团墨痕。
沈照山在?走神。
他以前从来不会因为旁的东西,干扰自己处理公务的效率。
面对着眼前辽阔的地图和?厚厚的卷宗,他始终静不下心?来,一闭眼,都是少女苍白的脸色。
脑海中莫名想起母亲对自己的警告。
真是要命,他想。
*
昨日燕州街市的烟火气仿佛一场虚幻的梦,随着晨曦的微光消散无踪。崔韫枝坐在?客栈临街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支冰冷的荷花簪。窗外,街市依旧熙攘,对岸的市声依旧喧闹,她却始终游离在?这一切之外。
沈照山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清晨的凉气。他已换上了一身更为正式的玄色暗纹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事务后的倦色。
崔韫枝只消看了一眼,便知他没有?休息。
她想说?什么,最后话到了舌尖,又变成了迟涩的阻碍,和?着沉闷被咽下。
男人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崔韫枝,在?她低垂的眼帘和?微红的、带着不易察觉浮肿的眼眶上停顿了一瞬。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惯常的低沉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崔韫枝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波澜,轻轻摇了摇头:“无事。风迷了眼。”
沈照山沉默地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东西。
他能感觉到她身上笼罩的低落,比昨日从街市回?来时更甚。那微红的眼眶,那强装的平静……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但崔韫枝很明显不想多提,他也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峰,并未追问,只是转身推门吩咐了几句什么。
不一会儿,栗簌便拿着条热毛巾走了进来,递给沈照山,顺便对着崔韫枝吐了吐舌头。
崔韫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栗簌是沈照山的心?腹,一般这种活儿哪儿需要她来做,但一面沈大阎王不放心?别人给崔韫枝准备东西,一面栗簌又照顾了她很久,算是她在?昆戈难得的朋友,崔韫枝有?时候也想多和?栗簌说?几句话,便也接受了栗簌的示好。
沈照山上前两?步,将那热毛巾敷在?了崔韫枝眼睛上。少女一惊,下意识要躲开?,却被男人扣着后脑勺托了回?来。
“别乱动。”
崔韫枝立时不敢乱动了。
“走吧。”待那热毛巾冷了下来,崔韫枝眼睛也好受许多,他才转身道,“带你去个地方。”
崔韫枝一愣,没想到今日自己还能出去,便干瞪着眼睛看着沈照山,男人似乎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抬头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别发呆了,换衣服。”
*
目的地并非繁华的街市,而是燕州城中心?,一座森严气派的古朴府邸。
燕州府。
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与昆戈王庭截然不同的中原官邸气派。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庭院,乌木大漆的回?廊,处处透着规矩与威严。
而燕州节度使是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年纪的年轻男子,一张娃娃脸,单眼皮,眼窝却极深,笑起来一侧脸颊上有?个小小的梨涡。他见沈照山来,眼睛一亮,正要张嘴,却看见了随之而来的崔韫枝,先是一愣,而后笑容更深,抱拳歪头行礼道:
“臣赵昱,见过少主,见过殿下。”
他竟然认识自己?
赵昱行的礼和?昆戈大相径庭,是全?然的大陈官礼,崔韫枝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她看着他,不知道该是先惊诧他知道自己,还是先惊诧他对着沈照山行礼还叫少主。
少女扭过头去,看着身旁男人,眼中都是困惑。
但沈照山只是挑眉回?看了她一眼,好似没看到崔韫枝好奇的神色。
赵昱态度恭敬中带着谨慎,将二人迎入花厅。精致的八仙桌上,已摆好了几碟热气腾腾的菜肴:清炒时蔬碧绿鲜亮,红烧肉油润酱红,一盅熬得奶白的鱼汤香气扑鼻,还有?一碟小巧玲珑、皮薄馅多的水晶蒸饺。
虽样式不及长安的时新,却也是十分?正宗的口味。
久违的、纯粹的中原菜式香气钻入鼻尖,崔韫枝的心?猛地一颤。
她可是,啃了整整几个月的炭烤大羊腿啊。
虽然沈照山会根据她的口味做出些调整,尽量弄得美口些,可那毕竟还是……
比她脸还大的羊腿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