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生?提着装满糕点和茶水的食盒先下了车,崔韫枝跟在她身后,动作依旧有些迟缓,像是一尊被微风勉强吹动的纸人。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 站在明亮的秋光里,脸色却苍白得?几乎透明。
最先欢快起来的是那一老一少。曾经的皇帝, 如今心性?如稚子,看到清澈的溪水和挂满果实的树木,立刻像个孩子般雀跃起来,拉着沈驰羽的手便蹦蹦跳跳地冲向溪边。沈驰羽也难得?露出属于孩童的活泼, 咯咯笑着和外祖父一起, 脱了鞋袜,小心翼翼地踩进沁凉的溪水里,溅起细碎的水花。
禾生?赶忙追过去,一边叮嘱着“小心脚下”,一边将他二人拉到溪边干燥的大石上坐下。老人仰头看着不远处一棵野果树, 上面缀满了红彤彤、熟透的野果,许多果实甚至已经掉落在地,铺了厚厚一层,散发出甜蜜微腐的气息。
他兴奋地指着树,含糊地对沈驰羽说着什么,拉着外孙就要?去捡。
“哎哟,可不能捡掉在地上的吃!”禾生?急忙拦住,又好气又好笑,“脏了,吃了肚子疼。要?摘树上的,树上的才好!”
她一边看护着兴致勃勃想要?爬树的一老一少,一边回头招呼还站在马车旁有些怔忪的崔韫枝:“殿下,快来呀!这果子看着真喜人,咱们一起摘些回去,给您和驰羽做果脯吃!”
秋风拂过,带来果实的甜香和山林间草木干燥清冽的气息。崔韫枝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沁入肺腑,带着秋日特?有的爽朗。
她看着阳光下笑闹的父亲和儿子,看着禾生?忙碌而充满生?气的背影,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走了过去,挨着禾生?坐在了溪边的大石上。
禾生?见她肯过来,已是欣喜,虽见她依旧眉宇深锁,郁郁寡欢,但肯走出屋子,融入这天?地秋色,已是大大的进步了。她暗叹一口气,不再?多言,只专心看着那祖孙俩笨拙又开心地试图够取枝头最红最大的果子。
崔韫枝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溪面上,随着水波荡漾,渐渐失了焦距。
她人在这里,神魂却仿佛抽离而出,飘向了更?远、更?沉重的地方。
有时候,她真是恨极了自?己为何如此了解沈照山。
那日对赵昱发泄般的怨怼之后,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了悟便如同?这秋日的寒露,一点点浸透了她的心。
她完全猜对了。
从他决意用自?己换她出来的那一刻起,后续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当年她跳崖之后,沈照山一边平定昆戈叛乱,一边定然就已开始筹划如何救回她的父皇。
只是那时机稍纵即逝,他失去了抢先占据长安洛阳的先机,汴京落入世家之手,而周承嗣又岂是易与之辈?这其中的斡旋、隐忍、等待,耗去了他数年光阴,布下了不知多少暗棋。
巴图尔和柳清源绑架她,确实是计划之外的变数。但面对这变数,他很快又一步一步布好了局。
他死了没?关系。
只要?沈驰羽还活着,只要?她父皇还能回到她身边。
他知道,有了这两重牵绊,无论多么痛苦绝望,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活下去。为了孩子,为了父亲,她会吞下血泪,撑起这一切。
而他,甚至早已对赵昱、明晏光等人有了缜密的嘱咐,如何辅佐年幼的沈驰羽,如何稳定局势,如何……让她活下去。
真是一步一步,都想得?那么清楚,算得?那么精准。
透彻得?令人心寒,也令人痛彻心扉。
一阵欢快的笑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沈驰羽举着一个刚摘下的、红得?发亮的果子,献宝似的跑到她面前,小脸因?为奔跑和兴奋而红扑扑的:“娘亲!看!我摘到的!最大的!”
老人也跟在他身后,手里抓着几个果子,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浑浊的眼睛里闪着难得?的光亮。
崔韫枝看着儿子和父亲,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冰冷的手同时攥住。她缓缓伸出手,接过那个还带着枝叶清香的果子,指尖微微颤抖。
她努力弯起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很好。”
阳光依旧明媚,溪水依旧欢唱,秋色依旧绚烂。
可她心中的那个秋天,早已万物凋零,大雪封山。
崔韫枝在溪边坐了一会儿,听?着父亲和儿子的笑语,看着禾生?忙碌的身影,本该觉得?些许慰藉,可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窒闷感却越来越重,像被一块湿冷的布紧紧裹住了心脏,透不过气来。
她站起身,对禾生?轻声道:“我有些闷,去旁边走走,透透气。”
禾生?闻言,脸上瞬间爬满了担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抓住她的衣袖:“殿下!您一个人……” 上次殿下独自?“走走”的结果,是她至今不敢回想噩梦。
崔韫枝理解她的恐惧,她抬手,轻轻拍了拍禾生?的手背,目光投向不远处正笨拙地试图将果子垒高的父亲和儿子,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承诺般的安抚:“放心,我不会走远,就在这附近。驰羽和我爹都在这里,我不会再?做傻事。”
禾生?看着她,又看看那玩得?正开心的一老一少,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慢慢松开了手,不放心地再?三叮嘱:“那……那您千万别走远,就在这附近,能看见马车的地方就好。散散心就快些回来。”
“好。”崔韫枝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转身,沿着溪流,缓缓向上游走去。
秋日的山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裙摆和发丝。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前几日明晏光沉重的汇报。
他们几乎将那片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山谷翻了过来,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手,搜寻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没?有残肢,没?有衣物碎片,没?有……任何属于沈照山的痕迹。他就那样在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个结果,让她一面无法抑制地生?出一种?渺茫到近乎可笑的期待也许,也许有奇迹呢?他可是沈照山啊!他总能绝处逢生?。
但另一面,她又死死压抑着这不该有的期待。她太清楚了,希望燃起后再?被碾碎,远比一开始就接受绝望更?加残忍,足以将她彻底摧毁。她不能再?经历一次了。
她就这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一阵冷风袭来,让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才骤然回神。
环顾四?周,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
陌生?的山林,茂密的树木遮天?蔽日,来时那条潺潺的小溪早已不见踪影,连方向都难以辨别。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更?不记得?来时的路径。方才一直神思恍惚,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深山之中。
一阵心慌袭来,她立刻转身,试图循着模糊的记忆往回走。可四?周的景象似乎都差不多,崎岖的山路,斑驳的树影,根本找不到任何熟悉的标记。她加快脚步,心中的焦急越来越盛,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不能慌……不能慌……她告诉自?己,努力想定下心神。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却毫无预兆地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