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昱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沉默即是默认。
崔韫枝看着他那副样子,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这一切,依旧在他的算计之内。连他的死,或许都成了这盘棋上最后一步,用?来迷惑敌人、争取时间的棋。
她?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加汹涌,心中那片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被狠狠撕开,鲜血淋漓。
眼前的老人终于看见了崔韫枝,他忽然安静了下来,隔得很远很远,却忽然伸出了手。
他说,柔贞,柔贞,别怕。
崔韫枝忽然俯下身?,抱住了自己,哭得像个孩子。
第93章 燕回环 找十个八个年轻漂亮的男宠。……
崔韫枝笑了?又哭, 哭了?又笑,胸腔里堵着的那团郁气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看着眼前疯癫痴傻、却在她笑声中?莫名安静下来的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透过漫长的时间?和苦难, 依稀辨认出了?什么。
他伸着手, 喃喃地唤着:“柔贞……柔贞……别怕……”
这声呼唤, 像一把钥匙, 瞬间?打开了?崔韫枝泪水的闸门。
她再也支撑不?住,俯下身?紧紧抱住自?己, 失声痛哭, 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委屈、绝望和无法言说的悲痛,都在这哭声里倾泻干净。她哭得浑身?颤抖, 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哭了?不?知?多久,哭声渐渐变为压抑的啜泣。崔韫枝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深吸了?一口?气,挣扎着站起身?, 踉踉跄跄地走向那个蜷缩着的老人。
老人身?上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粗布衣衫,显然是赵昱他们救出他后打理的, 但他依旧瘦骨嶙峋,花白的头发?脏污打结,乱蓬蓬地堆在头上,如同枯草。
崔韫枝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走到老人面前, 没有犹豫,直接屈膝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与他平视。
“爹,”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放得轻柔, “我给您梳梳头,好不?好?”
老人似乎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混乱的世界里,嘴里一直无意识地念叨着毫无意义的音节。但在听到崔韫枝这句话的瞬间?,他混沌的眼神似乎凝滞了?一下,然后竟缓缓地点了?点头,含糊地跟着重复:“梳头……梳头……好……梳头……”
一旁的禾生早已泪流满面,见状,立刻机灵地小跑着取来了?一把干净的梳子,小心翼翼地递到崔韫枝手中?。
崔韫枝接过梳子,对禾生轻声道:“你去?看看驰羽吧,我这里没事。”
禾生担忧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在崔韫枝疲惫却无比坚定?的目光中?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厅堂。
屋内只剩下父女?二人,以及一片令人屏息的寂静。
崔韫枝跪坐在父亲身?后,看着他满头的白发?,感觉自?己的肺腑都在往出拧血,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捏起一小把枯草般的白发?,小心翼翼地开始梳理。
发?丝纠缠打结得厉害,每梳一下都极为艰难。但她极有耐心,先是用手指一点点分开缠死的结,再轻轻用梳子齿慢慢疏通,生怕弄疼了?他。
在这缓慢的、像是某种仪式一样的梳理中?,那些被尘封已久的遥远记忆,如同沉在水底的莲花,悄然浮上心头。
那是大明宫,是尚未被连天烽火与血色吞噬的大明宫。
太液池畔,接天的莲叶一丛连着一丛,粉白、嫣红的荷花少女?般亭亭玉立,绽放的,含苞的,风过处,带来阵阵凉爽的芬芳。
她那时不?过十来岁年纪,淘气得很。为了?躲避繁琐的宫规和嬷嬷的看管,她支使着少年,偷偷划着一叶小舟,钻进了?茂密无边的荷花深处,将?自?己藏匿起来。耳边是父母又急又忧的呼唤声,从岸边的柳荫下传来,一声声“柔贞……柔贞……”,又近又远。
她非但不?害怕,反而觉得有趣极了?,得意地躺在小舟里,身?下是微凉的木板,头顶是遮天蔽日的荷叶与娇艳的荷花,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身?旁还有一个少年,眉目清俊,却紧蹙着,试图劝说她:“殿下,该回去?了?,陛下和娘娘该着急了?……”
她嫌他聒噪,猛地转过身?,伸出湿漉漉还带着荷花清香的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瞪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压低声音威胁道:“鸦奴,你再吵,我就把你扔下水去?喂鱼!”
少年瞬间?噤声,只是耳根微微泛红,无奈地看着她。
两人就这样并排躺在狭小的舟中?,隐匿于荷花深处,听着岸边的呼唤和池水的轻漾,还有蜻蜓掠过水面的细微声响……直到暮色渐起,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才被焦急的内侍们寻回。
回忆中?的荷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那无忧无虑的夏日午后,父母俱在,江山无恙,崔韫枝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微笑。
然而,这微笑瞬间?凝固了?。
鸦奴……沈照山……
她竟然又想起他了?。在任何一点与过去?相关的缝隙里,他的名字、他的身?影都会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提醒着她那锥心刺骨的失去?。
心口?猛地一抽痛,手下意识地一重。
“嘶……”老人吃痛,缩了?一下脖子。
崔韫枝立刻从回忆中惊醒,慌忙松开手,连声道歉:“对不?起,爹,弄疼您了?……我轻点,我轻点……”她放慢了动作。
崔韫枝就那样跪坐在那里,一点点,一梳梳,极有耐心地梳理着父亲杂乱的白发?,仿佛要将?这些年错过的时光、经历的苦难,都在这轻柔的梳理中?抚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有些暗了?。
一直安静任她梳理的老人,忽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他用那双因为长久的监禁、折磨和疯癫而浑浊不?堪的眼睛,定?定?地看向崔韫枝。
奇异的是,那一片混沌之中?,此?刻竟仿佛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过往的清明。
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没有碰自?己的头发?,而是颤抖着,轻轻地、极其温柔地落在了?崔韫枝的头顶。
老人张开手臂,将?那把瘦弱却依旧残留着一丝熟悉气息的怀抱,向着她敞开,将?怔住的她轻轻揽入怀中?。
他的手笨拙地、一下下地拍着崔韫枝的背,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哄着那个因为摔倒而哭泣的小女?孩一样。
“别怕……柔贞……别怕……爹在……”
这一下,崔韫枝一直强撑着的、摇摇欲坠的堤坝,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