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光影摇曳,巨大的牛油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围坐一圈,把不满溢于言表的异族将?领们。
沈照山清晰地看到“自己”坐在主?位上不,是坐在那?个象征着昆戈最高权力的、冰冷沉重的王座之上。
那?是他自己。
穿着昆戈王服,面?容比现在年轻几分,眉宇间却积压着更深的阴鸷和疲惫。
他正与帐内这些桀骜不驯的头领们唇枪舌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音的发出,都像是一次骨骼的错位。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说?过?那?么多?的话,耗尽心?力去压制、去说?服、去威慑。
“博特格其的仇自然要报!但绝不是现在!各部尚未整合,粮草辎重……”
“陈朝人狡诈如狐,此刻贸然南下,正中他们下怀,不可……”
“王庭的威严不容挑衅,但屠戮妇孺只会引来更深的仇恨!放肆!”
帐内喧嚣鼎沸,反对、质疑、煽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无数只聒噪的乌鸦在耳边鼓噪。
“王上!博特格其殿下就?是被那?些陈朝皇族害死的!您难道忘了他的血仇了吗?”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拍案而起,声?如洪钟。
“没错!那?些陈朝的皇族都是祸害!留着就?是心?腹大患!”
“博特格其殿下尸骨未寒!王上您却还在犹豫?难道也被陈朝女人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带着恶毒的暗示。
“执迷不悟?王上!您要为?了一个女人,置整个昆戈勇士的仇恨于不顾吗?”
不满和异议如同烧开的滚水,在王帐内弥漫、翻腾、即将?炸裂。
沈照山明白,他们其中有些人是真?的怨恨,但是有些人只是喜欢给自己添堵而已。
他看着那?个坐在王座上、被群狼环伺的“自己”,看着他眼?中极力压抑的暴戾和太阳穴处因极度忍耐而突突狂跳的青筋。他头痛欲裂,仿佛那?些争吵声?直接钻进了他的脑子,化作了实?质的钢针在搅动。
他们到底在说?谁?
他混乱地想……那?个被指责迷惑了他的陈朝女人……是谁?
周围的画面?忽然变得极其缓慢,像被粘稠的浆糊裹住。
将?领们愤怒起身的动作,唾沫横飞的口型,挥舞的手臂,摇曳的火光……一切都变成了缓慢拉长的、无声?的故事。
只有那?些声?音,那?些充满了恶意、猜忌和煽动的声?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被无限拉长、扭曲、放大,如同鬼魅的呓语,层层叠叠地环绕着他,钻进他的耳膜,缠绕着他的神经。
祸水、祸水、祸水。
这些声?音汇聚成一条污浊粘稠的暗河,将?他淹没。
就?在他感觉自己要被这无尽的嘈杂和头痛彻底撕碎时,一个声?音,一个清晰、熟悉、仿佛刻在他灵魂最深处的、带着担忧的声?音,穿透了所有污浊的噪音,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响起:
“照山?”
“照山?”
“沈照山……你?怎么了?”
这声?音像一道纯净的月光,骤然刺破了梦魇的浓雾。
沈照山的身体猛地一僵。
是谁?到底是谁?
心?中有个阴恻恻的声?音说?,留住她,留住她。
但他不想回头。
他害怕回头。他只想沉沦在这片混乱的、痛苦的、却至少能逃避现实?的梦境里。
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靠近了,带着一丝不真?实?的忧虑:“照山?你?的脸色好差……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梦境开始剧烈地摇晃、崩解。
脚下的王庭地毯碎裂成齑粉,华丽的王帐如同褪色的画卷般片片剥落,那?些面?目狰狞的将?领身影扭曲着消散。
广袤的草原、燃烧的落日、博特格其远去的背影……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地瓦解、消散,化作无数闪烁的光点。
沈照山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固执地不肯回头,也不愿向前迈出一步。
他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正在崩塌的虚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地、绝望地、如同诅咒般低喃:
“骗子……”
“你?们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照山!”
一声?更清晰、带着真?实?触感的呼唤,如同最后的惊雷,彻底劈碎了他用痛苦筑起的一切。
沈照山猛地睁开双眼?。
剧烈的喘息撕裂了喉咙,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被掏空的痛楚。
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头颅深处那?钢针攒刺般的剧痛仍在肆虐,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是何?等真?实?而残酷。
视线在模糊与清晰间挣扎,最终聚焦在近在咫尺的一张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