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1 / 1)

他只?是稳稳地托着她,微微侧过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任由她将那些写着“希望父皇母后身体康健”、“想要一匹新的小马驹”、“明天御膳房能做栗子糕”、“新来的太傅不要那么凶”等等琐碎愿望的字条,像挂灯笼一样,密密麻麻地系满了半面树杈。

那时他还带着少年人的促狭,看着几?乎被她“染红”的雪枝,忍不住低声嘲笑她:“喂,小殿下,愿望许这么多,贪得无厌,老天爷可是会生?气的。”

崔韫枝被他吓了一跳,系绳结的小手都顿住了,圆溜溜的杏眸里?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强装镇定地扁了扁嘴:“那……那本殿下就只?弄最后一个好了!”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张空白的字条,笨拙地用红绳系好,挂在?了最高的一根、他需要踮脚才能让她勉强够到的细枝上。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松了口气,借着高度,竟伸出带着毛茸茸暖手筒的小手,得意又带着点?安抚意味地拍了拍他的头顶。

接着,用那特有的、娇憨又带着点?命令口吻的语调说:“鸦奴!看在?你这么辛苦的份上,本殿下赐你一个愿望!写在?这张空白的上面了!以后你想要什么,就告诉老天爷,这是本殿下特许的!”

那时的沈照山,心里?虽然有点?儿高兴,但?依旧变扭得很,完全不给这位金枝玉叶的小殿下面子。

他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把她小心地放回地面,拍了拍肩头的雪,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谢殿下恩典。不过,我没?什么愿望。”

“怎么可能啊?”崔韫枝瞪大了眼?睛,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人都是有愿望的!你怎么会没?有?”

少年只?是耸耸肩,眼?神飘向别处,没?有回答。

向来娇气、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小公主,那次却罕见地没?有生?气。

她歪着头,看着那根系着空白愿望的、在?风雪中微微摇晃的细枝,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像个小大人似的点?点?头,用一种近乎纵容的语气道?:

“那好吧。这个愿望先给你留着。等你以后……嗯,以后什么时候想用了,再告诉老天也还是有用的。本殿下说话算话!”

回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凌,猝不及防地刺入脑海。

沈照山看着眼?前这个在?风雪中安静伫立、眉眼?间只?剩下疲惫和苍凉的姑娘,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碾轧。

那个曾经会为了一串糖葫芦开心半天、会因为他一句玩笑话而当真?、会慷慨地“赐予”他一个空白愿望的、鲜活明亮的小殿下,被这残酷的世道?和命运,磋磨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他忽然仰起头。

沈照山很想问?问?老天,以前……那个没?来得及许下的愿望

现在?,还作数吗?

可是没?有人会回答他,天地依旧是一色的苍白。

只?有崔韫枝忽然低头,将手中那方?小小的帕子摊开,眼?泪依旧没?有落下。

但?沈照山就是觉得,她整个人都湿漉漉的。

她说,沈照山,我娘还以为我能回去?呢。

沈照山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发现那帕子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遥怜吾女,自别长安,北郡天寒,常加餐饭。

第58章 暖窗阁 书房内,辗|转|厮|磨。

在殷州府滞留的半个月, 漫长而压抑。这场罕见的大雪不仅封了路,更将北郡的疮痍无情地暴露在崔韫枝眼前。

殷州城内尚且勉强维持着秩序,但一出府衙高墙, 便?是触目惊心的景象。流民瑟缩在枯树下, 冻饿而死的尸体被薄雪匆匆掩埋, 饥饿的哀嚎和绝望的眼神无处不在。

崔韫枝曾透过马车缝隙, 看见一个妇人抱着僵硬的幼童,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一刻, 她胃里翻江倒海, 几乎将刚喝下的药汁吐出来。

沈照山显然也看到了。某日?,殷州太?守被两个亲兵架着, 几乎是拖到了府衙门口?。沈照山面色冷得?能凝冰,手中那柄饮血无数的长刀,就那么随意地、却带着千钧之力架在了殷州太?守肥硕的脖子上。

刀刃紧贴着皮肤,压出一道深痕, 孙太?守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开?仓。”沈照山的声音不高, 却字字砸在殷州太?守心上,“今日?起,城内外设粥棚三处,日?夜不停。若让本王再看到一个饿死冻毙的, 就拿你的脑袋填上。”

殷州太?守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涕泪横流地连声应下, 连滚爬爬地去安排。很快,几处冒着热气的粥棚在风雪中艰难地支了起来,那一点稀薄的米汤,成了无数濒死之人眼中唯一的希望。

崔韫枝站在府衙的回廊下,看着远处粥棚前排起的长龙, 看着那些捧着破碗、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微光的灾民,心中却并?无多少暖意。

她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是沈照山用刀逼出来的片刻喘息。他们一旦离开?,殷州,乃至整个北郡,很快又?会变回那个人间地狱。沈照山能救一时,却救不了一世。这沉重的无力感,比风雪更冷。

半个月后,道路勉强可以通行。

他们终于踏上了返回燕州的路。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土路,发出沉闷单调的声响。崔韫枝靠在车厢里,望着窗外同样被冰雪覆盖的燕州大地,恍惚间竟觉得?,这里的冬天,与长安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了。

一样的寒冷,一样的苍白,一样的让人看不到尽头。

回到燕州王府,日?子似乎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推着走。

沈照山的军务文书堆积如山,他整个人也仿佛被那堆冰冷的卷宗吞没了。

比起在殷州时那压抑却还能见面的日?子,如今两人更像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他每日?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彻夜留在前衙书房。崔韫枝偶尔在廊下遇见他,也只能得?到一个匆匆掠过的、带着疲惫的侧影,连眼神都少有交汇。

最?初几日?,崔韫枝还会不习惯,心里还会泛起细细密密的、带着酸涩的思念和期盼,像小针一样扎着。

但很快,这种情绪也被一种更深沉的拉扯取代了。

她不该想着这些,这些东西除了让她痛苦,没有别的任何作用。

不再刻意等待,不再去猜他何时会来。

日?子仿佛变成了一种固定的样子:喝药、发呆、偶尔做些女红、听禾生讲些府里的琐事。

冬天和春天,在她眼中,似乎也没有了本质的区别。

只是,在那些更深露重的寒夜里,在她沉沉睡去或辗转反侧时,门外回廊的阴影里,总会有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

沈照山披着寒气,如同融入夜色的石雕,一站就是整夜。他不推门,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仿佛在守护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确认里面的气息依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