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看着崔韫枝长大,他?见过崔韫枝在奉珠殿、摘星阁的秋千上翩翩起舞,也见过她在太液池的荷叶丛中摘红寻绿;她在兽苑的马球场上看过王公贵族的马球赛,飞扬的尘土里,连影子也朦胧;也在春日宴上,问过他?,新届状元,比之王卿如何?
可是这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从长安陷落开始,他?们没有人的命运能被自?己紧握。
包括崔韫枝,包括大陈,包括他?,甚至也包括皇帝。
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愧疚和?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他?缓缓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滚烫的泪水,混着嘴角未干的血迹,无?声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砸落在脚下的雪地里,留下两个小小的、迅速被风雪掩盖的浅洼。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不?堪、带着无?尽悲凉和?认命意味的字。
“大陈……对不?住殿下……”
风雪呼啸,将这句迟来的、苍白无?力的忏悔,瞬间卷得无?影无?踪。
庭院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三?个立在风雪中、心?思各异却同样沉重的人。
沈照山站在风雪中,任由冰冷的雪片落满肩头,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
庭院里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不?知如何处置的无?措,最终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疲惫覆盖。
不?能再等?了。
他?转身,推开了那扇隔绝风雪与?血腥的门。
寒气裹挟着雪花涌入温暖的室内,又被迅速关在门外。沈照山大步走进来,鬓角眉梢覆着的雪被室内的暖意一烘,迅速融化成细小的水珠,顺着冷峻的侧脸滑下,沾湿了衣襟领口?,带来一片湿冷的凉意。
府医刚给崔韫枝施完针,正收拾着药箱,见到?沈照山进来,连忙躬身行礼,脸上带着凝重。
沈照山目光扫过床上依旧气息微弱、面白如纸的人儿,心?口?又是一阵紧缩。
已经是下了雪的冬日,老府医额上却全是汗珠。他?佝偻着身躯,将那滴顺着长长的、花白的眉毛落下的汗珠揩去。
沈照山却没时间注意老头这慢吞吞的动?作,他?看向府医,声音低沉:“如何?”
府医叹了口?气,斟酌着言辞,小心?翼翼地开口?:“少主?,殿下……殿下这病,来势汹汹,根子还是太虚了。”
他?抬眼觑了沈照山一眼,见他?虽脸色沉凝,却并无?发作的态势,才继续道:“小人斗胆问一句,殿下从前……是否中过剧毒,又或是重伤过根本?”
沈照山猛地抬起下颌,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痛楚。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府医了然,脸上忧色更重:“这便是了。”
“殿下本就先天不?足,身子骨比常人弱上许多。那毒伤……更是雪上加霜,虽然后?来解了,但已大损元气,根基动?摇,需要?长时间的静养温补才能慢慢调养回来。”
“可这些时日,殿下长途跋涉,心?力交瘁,未曾好好休养过一日。如今又……”他?顿了顿,没敢把那话说出来,“……又连遭剧变,心?神剧恸,五内俱焚!这口?心?血喷出来,更是伤上加伤啊。”
府医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医者的沉重:“少主?,殿下现下这情况……若再不?能安心?静养,避免任何大的情绪波动?,再受刺激……恐……恐损寿元,日后?……怕是难以……”
“难以长寿”四个字,府医终究没敢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已如重锤狠狠砸在沈照山心?上。
沈照山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无?数只毒蚁疯狂啃噬,痛得他?几乎站立不?稳,方才腮内被咬伤的伤口?一点儿一点儿溃烂开,鲜血又溢了出来,被他?死?死?咽了下去。
他?挥了挥手,示意府医退下,脚步沉重地走向内室。
室内,禾生正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跪在床边,带着哭腔低声劝着:“殿下,您喝一点吧,就喝一口?,求您了……喝了药身子才能好起来啊……”
崔韫枝半阖着眼,虚弱地靠在枕上,对禾生的哀求置若罔闻。
她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直到?沈照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她的眼睫才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迟缓地、固执地跟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沈照山看着这样的她,只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和?徒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从昆戈到?长安,从长安到?北郡,从奉珠殿到?鸷击王帐,再到?这冰冷的殷州……无?数的算计、背叛、挣扎、妥协……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们死?死?缠住,越收越紧,最终导向这无?解的绝境。
没有人能说得清,这盘死?局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
他?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那绝望中孤注一掷的祈求,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她眼底深处摇曳。
可是,就算他?心?软了,带她回了燕州,远离这片承载了她所有欢乐与?痛苦的土地,她就能真的开心?吗?
长安的血与?火,亲人的生离死?别,故国的倾覆……这些刻骨的伤痛,会如影随形,啃噬她余生的每一个日夜。
燕州,不?过是另一个华丽的囚笼。
沈照山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在来回切割着他?的神经,剧痛而混乱。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他?沉默地脱下肩上那件沾满了雪水、带着室外寒气的大氅,随手搭在一旁的衣架上。冰冷的布料拂过指尖,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他?走到?床边,无?视了禾生惊惶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目光,直接从她手中接过了那碗温热的药。
“我来吧。”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禾生如蒙大赦,连忙退开些许,却不?敢离开,只是紧张地垂手侍立一旁,一双杏眼依旧看着崔韫枝。
沈照山在床沿坐下,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压迫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