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停了,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淡淡的炭火气。
崔韫枝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汁,坐在沈照山的床沿。他靠着厚厚的软枕, 脸色依旧苍白, 唇上没什么血色, 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沉静, 只?是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大病初愈的疲惫。
她舀起一勺药,小心?地吹了吹, 递到他唇边。沈照山配合地低头喝下, 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喝的不是苦得让人舌根发麻的药汤, 而?是清水。
室内很安静,只?有汤匙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他吞咽药汁的声音。
崔韫枝喂得很慢,也很专注。她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平静的侧脸上, 几次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却?又在触及他眼神的瞬间?,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那山洞中的重?重?幻境,尤其是他童年那血雨腥风、被至亲遗弃的惨烈一幕,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里。
她想问, 关?于那个“将军府”, 关?于他喊的那声撕心?裂肺的“我恨你”,关?于他跪在父亲尸体旁一遍遍徒劳的呼唤……更想问,幻境中他捧着她流血的手问“疼吗”时,那眼神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可话到嘴边, 又觉得太过沉重?,不知如何启齿。他伤得这样重?,那些回?忆……想必是极痛的疮疤。
沈照山沉默地喝着药,目光却?未曾离开她片刻。她欲言又止的踌躇和?眉宇间?化不开的忧虑和?探究,他看得分明?。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崔韫枝放下碗,拿起一旁的帕子,想替他擦拭嘴角残留的一点药渍。
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他唇角时,沈照山忽然开口了,声音因为久病而?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
“你想问山洞里的事。”
不是疑问,是陈述。
崔韫枝的手顿在半空,抬眼看他。他正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她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沈照山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洒满阳光的雨□□院,沉默了片刻。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半晌,他才缓缓道?:
“那个幻境……一半是真的,一半不是。”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别多想。”
又是这样,淡淡的,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
“别多想?”崔韫枝心?头那股憋闷了许久的情绪猛地被点燃,她几乎要?气急败坏地反驳怎么能不多想?那血雨,那屠杀,那决绝离去的母亲,那至死?也许都未能见最后一面的父亲,还有他小小的身影跪在血泊里的绝望……这一切,叫她如何能“别多想”?
然而?,她质问的话还没出口,沈照山却?忽然将头扭向另一边,避开了她的视线。他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冷硬,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雪花,几乎要?融化在空气里:
“我其实……没有见到我爹最后一面。”他顿了顿,似乎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继续,“他没死?在将军府。我连他的……尸骨都没找到。”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重?,狠狠砸在崔韫枝心?上。她所有的气恼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随之涌上的、尖锐的心?疼。
什么?
她看着他刻意回?避的侧影,那平日里坚不可摧、仿佛能扛起一切的身影,此刻在病榻上,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和?孤寂。
“沈照山……”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覆上他放在锦被外的手背。他的手很凉。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搜肠刮肚,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失去至亲的痛苦,尤其是以这样不明?不白的方式,是她无法真正感?同身受的深渊。
沈照山没有抽回?手,也没有看她。他只?是任由她微温的掌心?覆盖着自己冰凉的手背。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良久,就在崔韫枝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时,他却?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带着点自嘲,又似乎有点别的什么意味。他缓缓转过头,重?新看向她,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点疲惫似乎被某种更深沉的情绪取代,他甚至还微微勾了一下唇角:
“我早就没事儿?了。”
“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小殿下。”
阳光落进?他眼里,映着崔韫枝怔忡而担忧的面容。他这句带着几分调侃、几分无奈的话,在崔韫枝心中投下了另一层更为复杂的涟漪。
什么意思??
沈照山久久地注视着她,没有再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才下了决定似的,伸手轻轻摩挲着少女手背上细小的伤口。
男人很少做这样亲昵的动作,崔韫枝忍不住向后缩去,却?被沈照山握住了手。
沈照山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想呆在燕州?”
崔韫子原本神游着,听罢这话,反倒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似的,赶忙点点头。
比起昆戈,她自然是更愿意呆在燕州。
沈照山说了这一句后又不说话了,他又窝在被子里,一只?摩挲着少女的手背。
“那就留在燕州吧,不回?去了。”
他道?。
崔韫枝愣怔了好半晌,才明?白这个回?去是指回?昆戈。
*
秋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一场秋雨一场寒,深秋的风不仅带来?了寒意,还带来?了丰收。
燕州真像是个桃源了。
沈照山的伤势在名医调理和?崔韫枝近乎固执的“监督”下,终于稳定下来?,虽未完全复原,但已能下地行走,处理些紧要?事务。崔韫枝手掌的伤也结了痂,只?余下一点微麻。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沈照山难得没在书房或议事厅,而?是被崔韫枝半劝半拽地带出了节度使府,在城中一家颇有名气的临河客栈二楼雅座坐下。
楼下大堂人声鼎沸,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讲的是枭雄曹操|强|占张绣婶母邹氏,最终引得张绣降而?复叛的故事。抑扬顿挫,绘声绘色。
崔韫枝捏着茶盏,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这故事选得……未免太微妙了些。她下意识地抬眼,悄悄瞥向对面的沈照山。
沈照山一身玄色常服,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目光落在楼下说书人身上,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他似乎真的只?是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崔韫枝收回?目光,心?头却?有些感?慨。
外面世道?纷乱,陈朝风雨飘摇,昆戈暗流涌动,这燕州城却?还能有如此闲适的午后,百姓聚在一起听书喝茶,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实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