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生,你自小离京,跟着为师颠沛流离。爹娘都不在身边...”
“其实是你没爹娘疼爱,才错把为师的疼惜之情当做了...”
不想听,她其实不想听的。说不恨爹娘是假的,可陆烬教她的所有道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她懂得,爹爹当年实在忠义、亲情不能两全。
两人回了小院,师父还是说了许久,怒气似乎平息了一些。归生才强行挤出一丝轻松笑意,声音也刻意放得平稳:“师父教训的是。徒儿…知错了。”她顿了顿,仿佛真的只是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方才…是徒儿说了胡话,您别当真。我再不敢了。”
“夜深了,师父快歇着吧。徒儿也去睡了。”说完,不等陆烬再开口,她便转过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快步走向隔开的小间。
昏暗的油灯把她背影拉得细长而伶仃,形单影只。
有些话无从开口又羞于启齿,她只能把软弱和委屈都深深埋在心里。
日子就在这冰与火的煎熬中,一天天碾过。陆烬的眼睛在一次次换过巫医后,竟好像真有了起色。
无边黑暗,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陆烬眼中好像出现了模糊的光感。
第5章 光明
陆烬的世界,是在一个寻常的雪后清晨,猝然裂开一道缝隙的。
睁眼,他习惯性地等待那片永夜。
可这一次,浓稠的黑暗边缘,竟晕开了一团模糊、摇曳的暖黄光晕。
炉火在小屋内跳跃,他眯着眼,竟能看炭盆里红光的范围。
揉眼枯坐良久,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清晰,他胸腔里那颗沉寂多年的心,好像忽然恢复了勃然生机,擂鼓般撞击着肋骨。
良久,他才确认了不是梦,想去立刻告诉归生。
能想象得到她惊讶又雀跃的样子,嘴角便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笑意。这念头烧灼着他,催他起身。
推门,时隔九年,陆烬第一次清晰地看见窗外枯枝轮廓,雪后晨雾。
步履是多年未有的轻快,走向归生每日清晨为他熬药的小厨房。
厨房门虚掩着,寒气丝丝缕缕透入。陆烬的手停在门板上,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呼唤,却被门缝里漏出的景象死死扼在了喉咙里。
归生背对着门,蜷在灶台角落。她手里紧紧攥着半个发硬、颜色灰暗的窝头,正小口小口、极其艰难地啃咬着。灶上煨着的两个陶罐里,是正咕嘟着热气腾腾、散发着米香的稠粥和一碗漆黑的汤药。
而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灰的薄袄,肩头打着刺眼的补丁,袖口磨出了毛边。
那窝在灶前取暖的小人儿,寒气里微微发抖。如此单薄可怜,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透。
那清瘦的背影,与记忆中谢将军府上吵着不想和他学文章,要习武的莹润小团子判若两人。
复明的狂喜瞬间被冰冷的铁水浇透,沉甸甸地坠下去,砸得五脏六腑生疼:“咳咳...”
“师父!”归生把剩下的一口窝头塞进嘴里,开门朝他迎来:“您怎么来厨房了!?早上冷得很,我扶您回去。”
一张清瘦、俊丽的小脸闯入视线。
太瘦了。
裹在洗得发白、明显单薄旧袄子里的小人儿,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
寄人篱下,日子穷苦,他那徒儿瘦削的肩膀扛下了一切,却不愿他知道一点儿。
不忍拆穿归生的用心良苦,只能依旧把眼神化作茫然。他想,过几日或许他可以帮大惕隐出些谋划,想些法子挣银钱,让归生的担子轻些。
况且给惕隐当幕僚,也算报恩。
“今日熬了黍米粥,我刚在厨房偷吃,您就来了。”归生轻松地说着俏皮话,可他却看到归生过来扶他时,藏在袖口,腕骨上结的痂。他反手牵过归生纤细的手腕,碰到结痂的伤口时,她明显瑟缩一下收回了手。
“手怎么了?”
“没事儿。”归生挤出惯常的微笑,声音与平常听到的轻快无异:“搬柴火时不小心撞了下门框。”
这些,她从来只字未提...
想来,这些年,她绝不像她所说过得那么好。
过几日他复明若是稳定,去大惕隐手效忠,断不会让她这么劳累:“你这孩子...还是那么马虎。”手摸到归生衣摆,薄袄单薄、硬挺。
那棉絮显然陈旧板结,远不如他身上的舒适保暖:“年关将至,给自己添件厚袄。”
“好~”声音软糯,把他的手环抱在胸前:“今早起了大雾,师父,屋前树梢的霜挂好看极了。”
顺着归生的话,他茫然的双眼瞧到了雾霭蒙蒙...
最近斡鲁朵(宫室)新来的巫医靠谱,自从那祁峰请回别院里,几副药下去,师父的旧疾已好了很多,只偶尔咳嗽两声。归生赶在当值前先去别院取药,碰到乌尔达提醒她小心点儿。
据说耶律王爷的千金,刚和大惕隐订婚,最近常去府里,骄横得很。乌尔达勾了勾手,示意她靠近,才悄声说:“听主殿的丫头说,打听你了,八成知道你和大惕隐关系...”
话没说完,但她懂什么意思了。那祁峰说她混的人缘儿不错,其实倒也没有。
整个府里就当年和她交过手的乌尔达能和她说上两句话,不打不相识。
毕竟她在府里不过一个帐下奴,没人在乎,也就乌尔达知道她身手不错。
谢过乌尔达后,她拎着药包回去当值。
刚入偏殿,就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女子张扬的笑语。
完蛋,归生心一沉,脚步下意识地转向,想往回走避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只能尽量贴着墙,将存在感缩到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