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贴身的里衣深处,用力扯下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条细细的、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红线,线上系着一块小小的、温润的白玉。

玉被雕刻成一只憨态可掬的玉虎,雕工不差,仔细看也能看到隐隐透着山林威仪,虎目处一点天然沁色,宛如点睛。

“林院判,您当年...不是还想收我为徒吗?”

“您可还记得,谢严夫人柳如烟,虎年得女,爱若珍宝,亲手雕了这枚生肖玉虎,系于爱女颈间,祈佑平安......此事,当年与家父交好的几位大人,都曾知晓...”

林之蕃踉跄一步,接过那块小小的玉虎。

“是了!是了!”尘封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那个虎年出生,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当年宫宴,柳如烟还曾抱着她,笑语盈盈地展示过这枚亲手雕刻的玉虎,言说慈母心意!他当时还夸赞过这玉质温润,雕工灵巧!

麟德殿上,“谢旬宁”那张骄纵的脸与眼前这张带着黥印的脸重叠!所以,那个享受谢家荣宠的女儿是婉公主...

是啊,当今圣上对谢家那位一直亲昵,有什么事儿也都是护着。因着皇上一直知道当年之事。

而真正的谢家女儿,却在北地苦寒中挣扎求生。浴血沙场,甚至不得不以男子之身苟活于世!

“你...你真是...宁丫头?”林之蕃声音颤抖,眼中瞬间涌上浑浊的泪水:“天爷啊...这...这造的什么孽啊!”他痛呼一声,踉跄着上前,再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小北用力搀扶起来。

“孩子!我的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林之蕃已经带了哽咽,满脸的疼惜和懊悔:“是老朽糊涂!麟德殿上...那...那个...我竟还...”

怪不得当年宁丫头忽然就不来宫中了,怪不得三四年之后他再见到那位“谢家小姐”只觉得性情大变,与儿时相比反倒少了几分灵气,添了诸多陋习,更多是娇纵跋扈。

当年林之蕃再见到“谢家小姐”也是背后直咂嘴,去陆烬坟前感叹,晚年收的最后一位徒弟也真是走眼了。

现在再看看面前脸颊刺着狰狞黥印的小北,略带苍白的一张小脸,真能和当年儿时的模样重合,他一把年纪,只觉心如刀绞:“苦了你了。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又想起现在毫无消息的陆烬:“陆烬呢?怎么让你这孩子...独自冒险回了淩朝?”

“...”小北被林之蕃这突如其来伤春悲秋给冲击着了,她平时没时间想这些。

毕竟除了师父,这些年哪有人会担心她这些年过得辛苦,大多看着她现在是濯王殿下身边的红人,都只会羡慕、嫉妒。忽然有这么个长辈心疼,不禁让她鼻子一酸,强忍泪水:“后来北幽...我们待不下去了。”隐去那些血泪过往:“逃回易州。但师父在易州被李章的追兵找到了。”

“林伯伯...”她终于卸下了最后一层心防,哽咽着唤出了这个尘封多年的称呼。

第44章 厉兵秣马

这一声“伯伯”更是让林之蕃更是肝肠寸断。

林之蕃用力点头,眸中血红。

眼神都变得坚定无比,甚至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护犊子之意。小北看出来了,她赌对了,林之蕃定会扛着“欺君罔上”的罪名,帮她守着这秘密了。

“我此次回京就是想救师父。”任由林之蕃扶着她,这种属于“长辈”的支撑,她很久没感受过的:“林伯伯,逃亡、苟活那些日子我过够了。这次,我想换个活法。”

“好!好!好孩子。”

“这秘密,老朽带进棺材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他看了一眼小北肩头:“你的伤…必须立刻处理。”扶着小北坐到诊榻上,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林之蕃颤抖着手解开小北的里衣。

即使是这位见惯生死的太医,呼吸也猛地一窒。

新裹的细布早已被暗红的血洇透,黏连在皮肉上。

随着布条剥离,露出的景象让他喉头梗塞。

那红肿、深陷的刀口,狰狞地横亘在右肩胛下缘。

皮肉翻卷,边缘因反复撕裂,新鲜的血液缓慢渗出。

而这道可怖伤口周围,是更令人心惊的旧日烙印。

鞭痕纵横交错,如同丑陋的蜈蚣盘踞在肩头、锁骨下方,甚至蔓延到纤细的脊背上。

更有几处深色边缘模糊的印记,显然是曾被利刃穿透又愈合的旧伤。

如同被命运反复撕裂又勉强缝合的布帛。

这哪里是一个女孩子的肩背。小北才多大,刚过及笄而已,身上这些伤痕旧疤...

“你...”林之蕃的嘴唇哆嗦:“陆烬这个老东西,连个丫头都护不住。”浑浊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砸落。

“不怪师父...”

“更不怪你啊孩子...”他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取过温热的药棉,小心避开那道深裂的伤口,一点点擦拭周围的污血。

上药时,冰凉的药汤触及肌肤,小北的身体绷紧了一瞬。她侧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疼就喊出来,这里没旁人!”林之蕃心疼得无以复加。

摇头:“还好...”

短短两个字,明明是句安慰他的话,可还是狠狠扎进林之蕃的心窝。

还好...只能说明,比这疼的时候...更多。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悲愤,将全部心神凝聚在手上。清创、上药、用桑皮线小心翼翼地缝合。

“气血两亏,经络亦有旧损沉疴,肩骨虽未裂,但寒气已侵髓。”林之蕃语气沉重,开出一张药方:“这药,每日早晚各一剂,文火慢煎,一滴不许剩!你的身子...根基已损,若再不爱惜,莫说上阵杀敌,恐有寿夭之患!”他将药方重重按在小北手中,眼里都是长辈的忧心如焚。

府里张罗布置有王五,小北虽然放心不下一点儿,但回了京,禁卫军中需处理的事务更加杂乱。

和在邢州时比,不是带兵训练就可以的,还要走各种各样的流程、上报,和各种大人打交道,当值时间反而更长。

回到那座新府邸时,已经是夜半时分。王五在淩朝也置办了宅子,早就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