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想起之前师父在思念女儿的夜晚,对着寒月反复斟酌的名字:“那字‘安瑾’,以后别和别人说名。”
这是陆烬寄托了父亲深沉的祈愿。如今由小北之口说出,仿佛完成了一场迟来的交付。
“安瑾...”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她抬头:“嗯,记住了。”
晨雾未散。
殿前长阶,小北一身武官常服,混杂在鱼贯而入的大臣中。
丹墀高耸,殿宇森严。她垂眼,目光落在身前一位老大人的官袍上,脚步放得轻缓,将自己缩进这片涌动的人潮里。
第一次踏入太极殿。
殿内空旷,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起幽深穹顶。
两侧百官依品级肃立,鸦雀无声。小北的位置在武官队列靠后,紧挨着几个同样新晋的武将。一个个年轻面孔,脸上都带着茫然与亢奋。
微微抬睫,不动声色地扫过前方,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沈挽川,在武官更靠前的位置。嗯,其实沈挽川身材不错,从后面看,肩宽背阔。
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数着脚下金砖纹路。
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初入大场面,手足无措的年轻武官。
“陛下驾到!”
御座上,刘启带着病态。微微抬手,声音有气无力:“众卿平身。”
“谢陛下”
山呼海啸,小北随着众人起身。刘濯穿上朝服也是雍容华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公子哥的样子,气质摆在那,确实有气派。
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官员,率先出列。户部左侍郎手捧玉笏:“陛下,臣启奏。”
“今邢州大捷,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然军功犒赏,所耗甚巨。去岁北地雪灾,南境水患,国库本已捉襟见肘。三司核算,此番犒赏所需银钱、绢帛、粮秣,数目庞大,远超常例。若尽数拨付,恐伤及国本,影响今岁河工、漕运等诸项开支。”
“臣以为,当酌情削减,或分批次缓发,以示朝廷体恤民力之艰。”说话间,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李章,又迅速收回。
此奏一出,全场哗然。
削减军功赏赐?这是直接打刘濯的脸,更会寒了前线将士的心!刘濯脸色阴沉,正要发作。
却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颤巍巍出列:“王侍郎此言差矣!”
老御史声音洪亮,带着凛然正气:“军功乃国之根本!将士浴血,方保社稷安宁。若因些许钱粮便克扣赏赐,岂非令功臣寒心,令天下忠勇之士齿冷?朝廷再难,亦当优先保障军功犒赏!此乃提振士气、稳固国本之要务!马枢密执掌三司,难道连这点周转之策都无?还是...有意刁难?”
矛头直指马国宝。
话里话外却也隐隐将李章架在“必须支持军功”的位置上。
果然是回朝了,每个人都话里有话,看起来很有心眼子。
马国宝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绿豆小眼闪过一丝精光,连忙出列。一脸“公允”:“陛下明鉴!老御史言重了。户部王侍郎亦是为国分忧,绝非刁难。只是国库空虚,亦是实情。臣以为,军功犒赏,自然要发,且要足额发放!然则,如何筹措这笔钱粮,确需从长计议。或可...开源节流,比如,削减些不急之务的开支?或由...濯王殿下体恤,匀出部分缴获充入国库?”巧妙地将球踢回给刘濯。
这话里话外暗示他私吞战利品。
刘濯再也按捺不住,霍然出列:“马枢密!你这是什么话?本王缴获,早已登记造册,悉数上缴!何来‘匀出’一说?军功赏赐,乃朝廷信用!若今日削减,明日缓发,他日谁还肯为朝廷效死?莫非枢密使认为,我大征将士的性命,还抵不上几两银子?!”声音激愤,有点儿发脾气了。
队列中,定国公谢严眉头紧锁,他身后的将领们也都是面有愤色,显然对户部提议极为不满。
工部尚书吴信、礼部尚书陈栋梁等人,各自交换着忧虑的眼神,似乎在权衡利弊,避免卷入这场漩涡。
朝堂之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若不是六岁前小北对这些人都有些记忆,现在作为朝廷新人,还真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其中弯弯绕绕,甚至人都记不全。
旁边几个新任武将,就明显没看明白,都一脸懵地看着户部哭穷,御史驳斥,马国宝和稀泥,刘濯据理力争。
哪知道,其中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每一个眼神都在衡量得失。
围绕着“钱”这个核心,各家各户都在争夺着话语权、控制权。
终于,几道目光,如同商量好一般,齐刷刷地落在了那个一直垂首肃立、仿佛置身事外的小北身上。
小北也正看热闹呢,一懵...啊?怎么就说到她头上了?
第42章 脉象
“陆校尉。”李章一说话,朝中其他大臣就都噤了声:“你亲历邢州战事,于前线将士之艰险、军功犒赏之意义,当有切肤之感。依你之见,户部所虑国用艰难,与军功赏赐不可轻慢,二者之间,当如何权衡?朝廷,又该如何处置,方为妥当?”问题看似简单,好像在与她征询意见,实则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马国宝立刻堆起笑容,语气“恳切”地帮腔:“是啊,陆校尉乃此战首功,最知将士辛苦!你的话,陛下和诸位大人定会重视。这钱粮如何筹措,既能解朝廷燃眉之急,又不负将士血战之功,想必陆校尉必有高见?”
刘濯也看向小北,眼神带着期待。他当然希望小北能坚定地站在他这边,痛斥户部,力挺足额赏赐。
但这时候,小北知道自己怎么说都会得罪一帮人。脸上是装出来的一片茫然,在往里面掺点儿耿直无措。对着御座躬身抱拳:“启奏陛下,末将...末将是个粗人,只懂在战场上砍杀,不懂这些算学。”适时的顿一顿,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憨直的样子被她演完了:“末将在北地当‘撞命郎’时,冬天饿极了,能啃上一口冻硬的麸饼,就觉得是老天开眼。后来跟着濯王殿下打仗,殿下说,打赢了,朝廷有赏,能让家里的爹娘吃顿饱饭,能给冻坏的兄弟买副药…兄弟们就敢拿命去填壕沟。”
话,朴素至极,没有任何引经据典。
却把殿中诸位大臣刻意营造的“国用”、“大局”的棋盘给掀翻了:“末将只知道,在雪地里快冻死的时候,一口热汤就是命;刀砍到身上,疼是真的疼。陛下是天子,殿下是王爷,诸位大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懂得多,想得远。这钱粮怎么发,什么时候发,末将...实在不懂。”
看你们这帮装货还怎么接着下这盘儿棋:“末将只信陛下和濯王殿下,殿下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末将和兄弟们,都是殿下一手带出来的兵,殿下的令旗指到哪里,末将的刀就砍到哪里!绝无二话!”她看似愚忠地将决策权完全推给刘启和刘濯,实则是在这复杂的漩涡中,她能挑出来最好的选项了。
朝中那些空谈“国用艰难”的大臣丧眉耷拉眼,实在是这番“愚钝”至极的话打了他们一巴掌,真没法继续说下去了。
而谢严等一众不参与党争的老臣,看她的眼神倒都添了几分善意。
刘濯的脸色舒展,带上了一丝得意。小北这番话看似粗鄙,实则句句维护他权威。将他捧到高处的“愚忠”让他极为受用。他朗声道:“小北所言,皆是实情!将士血战之功,岂容轻慢?父皇在时便常言,‘宁失千金,不失军心’!陛下,”他转向刘启:“军功犒赏,必须足额、尽快!至于钱粮,儿臣愿自请削减王府用度,以充国库!还望陛下明断!”
“好了...”刘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军功犒赏,关乎朝廷信誉,将士士气。着户部会同三司,统筹国库,务必优先、足额发放!不得有误!若有短缺,再行商议开源之策。退朝!”皇上一锤定音,却也给马国宝留了“统筹”的余地。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