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宫里走去,没走出多远,就听前面吵闹。
目光投向侧殿前空旷的广场。
风雪渐紧,几个穿着陈旧灰蓝色太监服的身影,正佝偻着腰,用冻得通红的手,费力地清扫着甬道上越积越厚的雪。
其中一个背影,分外佝偻单薄,动作迟缓,每一下挥动那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大扫帚,都显得异常吃力。
那身影…像是王都知。她眯起眼睛确认,确实是王煜。
小北眼底翻涌了一下。
想来如今,新朝更迭,旧人凋零。
刘濯登基,首要便是清洗前朝“遗老”,尤其是曾近身服侍过刘启的内侍。
王煜这等身份,没被直接杖毙或发配皇陵苦役,已算“天恩浩荡”。
可贬至此地做这等粗重活计,王煜一把年纪了,简直就是折辱。
“手脚麻利点!没吃饭吗?这雪要是扫不干净,冲撞了贵人,仔细你们的皮!”一声尖利刻薄的呵斥骤然响起,打破了雪中沉寂。
一个穿着崭新靛蓝色总管太监服色的年轻人,揣着手炉,趾高气扬地踱到王煜面前。眉眼间带着新得势的骄横,正是最近颇得马国宝和刘濯身边新宠太监赏识,被提拔上来的小总管。
王煜动作一滞,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抬起,满是疲惫与隐忍:“钱公公,老奴...尽力了。”
“尽力?”钱太监嗤笑一声,抬脚就踹在王煜腿上:“老东西!我看你是骨头痒了!前朝留下来的废物,给你口饭吃已是主子开恩,还敢偷懒?”他眼珠一转,瞥见王煜扫到一堆、拢在路边的积雪里,似乎混进了一点枯枝败叶,顿时像抓住了天大的把柄:“瞧瞧!这扫的是什么?狗啃的都比这干净!去,给咱家用手把里头脏东西拣出来!拣干净!”
王煜身体晃了晃,枯瘦的脸上皱纹更深了。
默默弯下早已不堪重负的老腰,颤巍巍地伸出冻得开裂、关节粗大的手,就要往那冰冷的雪堆里探去。
周遭几个同样在扫雪的旧宫人,头埋得更低,动作加快,却无人敢抬头看一眼,更遑论出声。
就在王煜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即将触到那刺骨冰雪的刹那。
“住手。”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哑,钱太监猛地回头,脸上骄横的表情瞬间僵住。
第109章 小人得志
看清来人是谁后,钱太监脸上的趾高气昂,瞬间化为了带着谄媚的惊惶:“哎哟!陆...陆大将军!小的该死,没瞧见您在这儿!惊扰了您,小的这就...”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想抬脚,却发现自己的靴子还沾着雪泥,方才踹过王煜的地方。
小北已走到近前。
没看钱太监,目光落在王煜身上。
老人也停下了动作,艰难地直起一点腰,浑浊的眼睛看向她,带着一丝茫然,十分恭顺。
老人应该觉得两人间并没什么交情,宫中这么多年,人情冷暖,应是早就有所体会,这些距离权力巅峰如此之近的人,见人下菜碟,落井下石的多,老人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自然对眼前人也没报什么其他的期望。
所以只是垂着头,没说什么话。
“王公公。”小北开口,语气却不是和钱太监说话的冰冷,而是温和地叫人,带着些熟识的意味。
王煜身体一震,头垂得更低,声音沙哑干涩:“老奴...不敢当大将军称呼。”
“本将记得,”小北的目光扫过他冻裂的手,转向他佝偻的背脊:“大征七年冬,也是这般大雪。本将初入宫当值,在麟德殿外站了半日,寒气侵骨。是王公公端来一盏滚烫的姜茶,言道‘小将军驱寒,莫伤了根基’。”
当年所看,属实是个不知名的小将,明明王煜也不知道她真实身份,却依旧多有关照。
她顿了顿,深潭般的眸子终于转向一旁脸色变幻不定的钱太监:“一盏姜茶,暖了半日。这份情,本将记得。”
钱太监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前朝的老废物,竟与这位手握重兵、新帝面前炙手可热的柱国大将军有过这样一段渊源!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
“钱公公,”小北的声音陡然转冷:“本将问你,王公公年事已高,筋骨不堪,在此清扫风雪,可是内廷司的安排?是陛下亲旨,还是马枢密的手谕?”
“这...这...”钱太监舌头打结,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是...是小的...小的见这老奴手脚还算利索,想着...想着物尽其用...”他哪里敢说是上面有意折辱?更不敢攀扯马国宝。
“物尽其用?”小北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的讥讽笑意:“本将倒不知,何时内廷司的总管,有权将宫中旧人当作‘物’来‘用’了?”她向前踏了一小步,带着威压:“陛下登基后尽显慈爱,念旧臣辛劳,留其在宫中颐养。这便是你口中的‘物尽其用’?”
“小的不敢!小的该死!小的有眼无珠!”钱太监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顾不得污了新制的袍子。
连连磕头:“小的糊涂!小的该死!冲撞了王公公,更冲撞了大将军!求大将军饶命!求大将军开恩!”头磕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北没理会他的告饶,目光转向王煜脚边那堆被钱太监挑剔过的积雪:“方才钱公公说,这雪里有脏东西?”
“是......是小的眼拙!小的胡说八道!”钱太监慌忙接口,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是吗?”小北微微俯身,未受伤的左手伸出,极其自然地拂开雪堆表面一层浮雪,露出下面被扫拢的几片枯叶和一小段冻硬的枯枝。她的指尖在冰冷的雪中拨弄了一下,动作带着专注。
“本将征战北地,见过真正的脏东西。”她的声音不高,淡淡的:“是饿殍枕藉,是流民易子而食,是叛军屠城后血流入河...那才叫脏。”她的指尖拈起一片枯叶,叶脉在冻雪中清晰可见:“这落叶,生于宫苑,归于尘土,何脏之有?”
目光扫过钱太监煞白的脸:“倒是人心若脏了,看什么都是脏的。”指尖一松,枯叶飘落回雪堆。
钱太监浑身抖如筛糠,伏在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王公公。”小北重新看向王煜,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王公公。”小北重新看向王煜,声音恢复了之前的:“风雪大了,您年纪大了,不宜久立风寒。先回值房歇着吧。陛下若有召见,自有人去通传。”
王煜猛地抬起头,老眼中浑浊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深刻的皱纹滚落下来。
滴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凝结成冰。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后却也只是深深地弯下腰去,行了一个几乎将头埋进雪里的大礼。
他为人圆滑,在宫中帮过的人不少,此次遭贬见过的旧人也不少。但也只有这个少年将军,停下脚步,恭敬地叫了他句王公公。
“谢…谢陆将军…”声音哽咽破碎。
小北微微侧身,避开了他这一礼,只淡淡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