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谏虽当众斩杀逃兵以立威,但萧沉璧积威日?久,如今又得大势,军民冒险出逃者仍络绎不绝。
对?于这些汹涌而?来的难民与弃暗投明的士兵,萧沉璧命赵翼逐一严查,妥善安置。
神策军作为朝廷精锐,驻守长安的左右两军各有五万之众,另于各要?地设下行营。
为防御吐蕃、回纥等外族入侵,位于京西北的泾原神策镇戍最多?,约有八万。
在动身前来魏博巡边之时,李修白便已密令泾原节度使整军待命。
毗伽打道回府之后,李修白知晓回纥必乱,当即亲赴泾原坐镇。
回纥可汗受萧沉璧算计果然震怒不已,然而?面对?七万神策军的严阵以待,他终究没敢妄动。
萧怀谏也不是傻的,知道李修白陈兵泾原其?实是为震慑回纥之后,便趁唐军主力尚未完全集结之际,突然发兵突袭相?州南境漳水要?塞临漳城。
然而?萧沉璧又岂会毫无准备,前些日?子,她早已布防。
她旁观天雄军战法十余载,对?其?用兵习惯了?如指掌。早在萧怀谏出兵之前,便已命赵翼率五千精兵伏于城中,设下了?三?重防线。
第?一道是外防,在城墙之外清野,将百步内的所有房屋、树木、庄稼尽数清除,防止阿弟用火攻。同时开挖壕沟,在河中埋藏竹刺、铁蒺藜,阻挡攻城塔和冲车等靠近。
第?二道设在城墙之上,女墙的垛口上早已设置数百辆投石机,防止对?方攻城。箭塔上则布置了?五百弓弩手,并配备了?数架巨大的床子弩。城楼之上还设置了?成堆的滚木礌石,带有铁钉的狼牙拍,用来撞击登上云梯上的敌军。
第?三?道设置在城墙之内,是为内防,临漳百姓在战事一开启便被疏散,为巷战做准备。
在三?重严密的布防之下,萧怀谏试图突袭的盘算终究未能得逞。
更出其?不意的是,李修白虽身在泾原,却急调幽州节度使徐庭陌率两万军南下。
幽州与魏博接壤,后方空虚,萧怀谏怕魏博失守,只好退兵,固守大本营。
短短半月间,一场精心策划的突袭就此瓦解。
临漳城下,萧沉璧再度取胜。
待萧怀谏全军退去,邺城欢声雷动,满城士民奔走相?庆。
萧沉璧站在城楼接受军民欢呼,唇角也微微扬起。
直至暮色四合,人潮渐散,她仍独自伫立城头。
此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萧沉璧回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殿下这么快便回来了??不是说明日??”
“听说相?州出事了?。”李修白声音简略。
萧沉璧见他风尘仆仆,一身的铠甲还没换,猜到他是在关心:“你还不信我?若连临漳一城都守不住,又何谈收复魏博?”
李修白这还是头一回近距离看萧沉璧身披银甲的样子,只见她发髻高束,英姿飒爽,银红的披风被封猎猎吹起,如同宝剑出鞘,光华灼目。
比在长安时风采更盛一筹,仿佛这才是她本来的样貌。
只是那?眉宇间微微凝着。
“战事不是暂时胜了?,为何心事重重?”他走到她身边。
萧沉璧眼眸忽然抬起,今日?满城庆贺,无人察觉的思绪,竟被他一眼看破。
她问:“我哪里不开心了??”
李修白轻轻一笑:“你什么模样我没见过?,是为了?……城楼下的这些人?”
萧沉璧被点破,心绪复杂,没再否认,看着城门外排成长队的百姓,有些怅然:“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虽然早有布防,临漳的百姓还是被殃及得如此严重。”
“你已经尽力了?,只要?开战,必有伤亡。”
“我知道。”萧沉璧指着逃难来的队伍中一个眼睛黑亮的小女孩,轻轻叹气,“看见那?小女孩了?么?一月前去临漳布防之时我曾见过?她,因她生?的有几分?像宝姐儿我便记住了?。那?时她尚是锦衣玉食,有仆妇环绕。如今却形单影只,衣衫褴褛……”
“她身后那?家人,似乎是卖糖人的,我记得本是一家五口,这会儿队伍里那?个女孩儿却不见了?,不知是被卖了?还是死了?。”
“还有队尾这人,是个屠夫,浑身横肉,我当初去临漳时,他还举着砍刀自告奋勇要?参军,可你看他现在的左腿,空空荡荡的,拄着一根拐杖……”
萧沉璧越说越感慨:“像这样的人还有许多?许多?,能走得动的,此刻能站到我面前的,还算幸运的,更多?老弱,或许早已埋骨荒郊。魏博与相?州之争,说到底不过?是我与阿弟的权欲之争,却累得万千黎庶家破人亡。有时我也不禁想?问,这代价是否太过?残酷?这些人真的想?要?我回去么?”
晚风拂过?,吹起她额前碎发。
这一刻,她不再是算无遗策的郡主,只是一个在权力与苍生?间挣扎的迷惘的人。
李修白静默片刻方开口:“从前,孤手刃仇敌之后,也曾有此疑问。当时,孤杀的是多?年?前陷害先太子的千牛卫,为了?打探到这二人的身份和居所,清虚真人布局十年?,折损暗探无数。报仇之后,孤却无半分?开心,询问真人,为一人之仇,葬送这许多?性命,值得否?”
萧沉璧侧目。
李修白继续道:“真人说,储君之尊是国本所系,万死不惜。可那?时,孤在想?,逝者已矣,生?者的命还长着,凭什么这些人的性命就轻贱如草芥?那?些死去的暗探,甚至从未见过?先太子一面。”
萧沉璧抬头看向李修白,忽然觉得,他们何其?相?似同样被赋予复仇的使命,同样不得不在棋局中以众生?为子。
当时,站在漳水河畔,望着一地残尸,她也曾痛苦不堪,扪心自问她何德何能,值得这百余条性命相?换?
拼尽一切回到魏博之后,想?拯救的人竟然是算计她最深的人,更让她对?这些死去的人愧疚不已。
如今不止是一百五十个人,是成千上万的人。
这些人皆是因为他们姐弟之间的斗争流离失所,难言的愧疚更是折磨得她于心不安。
萧沉璧看着这些难民自嘲道:“我从前总觉得神佛之事荒谬不堪,与其?将希望寄托在这些渺茫的事上,不如想?办法让自己尽力在争取。可从长安到相?州,这两月内又看着百姓们拖家带口,流离失所,忽又觉得自己太过?自大。我少?时虽艰辛,终究是节度使之女,见过?天地广阔,即便跌落尘埃也能借势翻身。可这些百姓呢?”
她指向城外蜿蜒的人流:“他们或许一生?不曾走出村落,不识字,不知天地之大。每日?挣扎求存已是不易,又何谈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