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匠一家的惨剧,席卷全城的盗宝大案,竟然全部来自一颗胡商造假的夜明珠。陈家三代、常州工匠、保朗乃至节度使崔克用,都没有足够的眼力和经验识别出来。
即便有谁隐隐觉得不妥,也没人像韦训一样肆无忌惮,敢暴力揉捏宝物来验证真假。直到来到她的手中,才终于原形毕露。
杨行简见霍七远远离去,留下的人都知道宝珠的身份,才说出压抑已久的心里话,他鄙夷地道:“保朗这獠奴狼子野心,就算他通过献珠成功得到提拔,终其一生,也绝不可能有资格见到公主一面,真是愚不可及,痴心妄想。”
宝珠则想,就算她没有遭遇谋害,现在还好好待在宫中,而这颗“夜明珠”也顺利运抵长安,那大概还是会通过天子赏赐落到她的手上,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而她也只会谢过隆恩,因其成色低劣随手丢在一旁,不再过问。可这样一件皇室手中无足轻重的玩物,竟能在民间掀起腥风血雨,数不清的人为此惨死,可见世事酷烈无常。
但是这一切,陈禹和荧娘都不会知道了。
沉思许久后,她终于想通了。
“为了帮助陈禹一家,常州工匠们冒着死罪,凝结心血打造了这件七宝琉璃盒。思前想后,其实这一场盗珠风波中,最珍贵的宝物反而是这个装满侠义之气的空盒子。真是没有想到,‘买椟还珠’竟然挺开心的。”
她想到自己流落江湖,备尝艰辛,一路素面朝天,到如今终于有一件像样子的妆奁了。小是小了点,倒是趁手,接下来路过东都洛阳的时候一定要买些颜色艳丽的脂粉放进去。漆盒里空间有限,口脂是买大红春还是嫩吴香呢?不论别的,石榴娇是必备的。
想到几十种胭脂色彩等着自己去挑选,宝珠心驰神往,脸上浮现出单纯快乐的笑容,艳阳照射之下,眼神顾盼神飞,肌肤灿若云霞。
她怀里抱着七宝琉璃盒,落落大方地笑着对韦训说:“这礼物我很喜欢,谢谢你。”
韦训被她的容光晃得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忙低下头牵着驴继续前行,心想世上珠宝无论真假贵贱都不过是些死物,哪里抵得上一个活人散发出来的光芒耀眼,也只有这般人物,才配得上‘宝珠’二字。
倘若再有什么蹊跷案子无故栽赃在青衫客头上,他肯痛快认下的罪名,就仅有“盗珠”这一项。
《白蛇姬》完
61 第 61 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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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萧瑟,冷霜侵骨,庭院里积了一层枯枝败叶,但没人去收拾。
陈师古穿着一身打了布丁的灰袍,站在火盆旁边看书。
他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遍书页,这是今年新榜进士的诗赋、策论的合集,龙虎榜单刚下,长安城好事的人就攒了个集子,抄写传播起来了。这二十多个人,就是整个帝国最顶尖的俊杰,他们今后的人生,就要为这个由盛转衰的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大唐最隆盛最风光的曲江游宴即将为这些新榜进士举行,想必他们正在为自己烧尾成龙、成为天子门生而高兴得彻夜难眠吧,就连诗词之中,也满是锐气和希望。
陈师古幸灾乐祸地冷笑,忽而捂住胸口咳喘了一阵,将册子扔到火盆里烧了。
清冷月光下,一条瘦仃仃的人影缓缓地照了进来。
没有脚步声。
哪怕以他洞察秋毫的耳力,也听不到一点动静了。
青衫少年静静地站在廊下,不肯进屋。
“我要走了。”他说。
他很少喊师父,陈师古也很少喊他名字,一老一小,互相以“喂”称呼,以至于陈师古怀着嘲弄之心,干脆给他取了‘韦’氏大姓。他十文钱从饥民那买来这个小鬼的时候,并没问他父母姓什么。
至于什么天地君亲师,温良恭俭让,陈师古向来弃之如敝屐。
陈师古冷笑:“不想学了?”
少年说:“我能学的已经学到手了,我想学的你不肯教。”
陈师古淡淡地道:“不是我不肯教,书里的东西是有毒的,学了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烦恼,不能给自己带来一点好处。”
这道理无法说服少年,他倔强地说:“可你每天都在服毒。”
陈师古指着自己的床一具破旧的棺材说:“所以我落到这般地步。”
他教他武艺,教他认穴发丘,就是不许他读书识字。但是这个小鬼桀骜难驯,不肯听话,跑到书斋去偷听。
陈师古责罚他的时候,他还振振有词:“我没有给讲师束脩,是在屋顶上偷听,既然是偷,就不算违反你的指令。”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能痛揍小鬼,三年之后,他只能打得中两三下,就被他逃走了。
“只能偷。”
陈师古收徒之后,不给他吃饱饭,也不给棉衣穿,叫他自己去偷。偷得着就有东西吃,偷不着就挨冻饿肚子。至于被原主抓住毒打辱骂,那说明业艺不精。
他对待徒弟实在不好,所以少年要走,也是理所应当。
没有任何征兆,陈师古突然暴起,拔剑挺刺,如同一条灰龙扑向门口,雄浑内力催动之下,剑身嗡嗡作响。
青衫少年折身后仰,轻轻一弹,飘然退至庭院。陈师古继续追刺,少年竟不转身,依然倒退闪避,蜃楼步诡秘莫测,身形如鬼似魅。陈师古的剑招瞬息万变,顷刻间已经翻出上千式,剑尖始终迫在少年胸口一寸,却始终刺不下去。
一道灰影和一道青影交缠飞旋,若即若离,快得根本看不清招式,剑气四溢,庭院中的落叶全部飞扬舞动起来,形成一张巨网,将这两条极速运动中的影子包裹在中央。
两人缠斗良久,虽然一时间分不出胜负,但是一人为进,一人是退,这之间高下就十分清楚了。
倏忽,少年纵身飞起,一缕青烟般轻飘飘地掠上树梢,站着不动了。
陈师古持剑立在庭院中。这一剑始终没有刺进少年胸膛,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他已经老了,衰弱已极,哪怕使出全力,也杀不掉这个小鬼了。
因剑气盘旋飞舞的落叶一一落地,秋风拂来,青衫少年站在树梢上随风晃动,仿佛没有体重一般。月光之下,他清瘦白净的一张窄脸隐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只有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闪闪发亮。
这小鬼十四岁还是十五岁了?陈师古当年没问,所以也不清楚,记得只有猫仔那么一丁点大,但是又抓又咬,野性十足,他那对衣不蔽体的父母,只能分出一文钱来买了根饴糖,才勉强哄他跟买主走。
他非常倔强,又十分高傲,就如同他当年一样,只是当年锐不可当的少年现在已经满头华发。
这股傲气,能在晦暗凶戾的乱世中保持多久?无挂碍故,则无有恐怖,他现在这样快,是因为没有任何东西缚住自在心神,将来则未必。
这小鬼会碰个遍体鳞伤绝望而归,天资卓越而又心怀怨恨,到那时候,他的武功才能真正炉火纯青登峰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