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小曲也不知去向。
齐农坐在舞厅门口,刘博览拉了张椅子坐到了他身边。舞厅里的灯光如蜂蜜般流到门口水泥地上。他们沉默地坐着。
忽然有个女声蛮大声地说:“是我看他五官长得好看,扮女孩子到地下舞厅跳舞应该没人看得出来...”
刘博览给齐农递了支烟。那个年纪挺大的女人和他们说,几年前她和许均仪一起住过。许均仪在纸上画了一辆大巴车给她看,和她说,他以前住在乡下,进一趟城要坐那种卧铺大巴,两个司机日夜兼程地开车。车子在石子路上摇摇晃晃,像坐夜里的船。他说终于开到了,他妈妈又拉着他跳上一辆公交车,然后是下一辆。最后把他带到了另一个乡下。
他被送进了一所后来因虐待学生而被取缔了的特殊学校。那之后,除了汇钱过来,家里没再联系过他。他是在特殊学校填表登记入学那天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所以那么多年来,他以为生日的唯一用处是,填表登记。
有一段时间,舞厅里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那个女人说完哭了。她说:“去年我找到他,还了他一笔钱,跟他说,当时真是昏了头,以为跟了个深圳老板,以后可以去享福。结果遇到了骗子,实在没办法就偷了他的钱。他就看着我笑笑,在纸上写‘没关系’...他不是坏人。”
他只是个为了“活得更好”一点的人。
刘博览和齐农一直沉默地靠坐在舞厅门口,这些关于许均仪的事,在这四五年间,他们从来没有听他自己提起过。他们看着周遭。城市化发展是那么得迅捷。几年后,这片城郊也会慢慢被吸纳进主城区。他们出生长大的镇子开始拥有综合体、电影院,人造旅游景点。但那些发展跟他们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过了这些年,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还是只有他们两个像这样,孤独又无可奈何地留在了镇子上。身边再没有其他人了。
第17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八)
七月快过完的某天,刘博览问齐农:“你和小夹心和好没有?”
齐农皱了下眉,没理他。
他把齐建铭接回家,客厅里到处乱放的玩具都消失了。齐农打开自己的房间,陈迦行甚至把贴在他床头的奥特曼贴纸都赌气般撬掉带走了。衣柜里翻得乱糟糟的,床头柜上的心脏小闹钟就还给了齐农。
齐农坐到床侧,把那个闹钟放在手里把玩。闹钟忽然滴滴叫了起来。齐农吓了一跳,关掉放了回去。
他现在自己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都有点不习惯了。冬天,他怕陈迦行会冷,特意去弹了一床蓬松的棉花被,买了机器猫被套,弄了床小小的棉被给陈迦行。但是陈迦行每次听着听着睡前故事就从自己的棉被里溜出来蹭进了齐农的被窝里。他把一条腿搁在齐农的大腿上。整个人跟张狗皮膏药似地贴在齐农身上。齐农啧了声,转头看他。陈迦行也瞪他。
齐农说:“把你的小猪蹄拿下去。”
陈迦行顺势整个人爬到了齐农身上,趴在那里不动。他们大眼瞪着小眼,瞪得齐农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把故事书放到床头柜上,搂住陈迦行把他翻到身下面,捂进了被子。陈迦行啊啊笑叫起来。齐农一直不依不饶地挠他腰间的痒痒肉,一直挠到陈迦行终于大叫“好汉饶命”。
齐农晚上靠在床头翻着那些故事书。已经七月底,齐农不知道裴娜是不是已经去过镇小办手续,又是不是已经有了可以接收陈迦行的省城小学。陈迦行虽然看着吊儿郎当,但是读书真的挺好的。三年级开始学英文。齐农从喜妹的档口给他淘了一只二手的松下光碟随身听。陈迦行戴着耳机每天摇头晃脑地复习单词预习课文,不太记得住的课文选段抄几张纸,在卫生间、客厅、床头到处贴,没事就可以瞄两眼。
现在齐农房间墙上还贴着陈迦行的手抄作品,有一张上,英文单词“pig”边上画了一张齐农的脸。齐农看着那张画得乱七八糟的脸,笑了下,又忽然敛了笑。
他总是忙忙碌碌,又不知道在忙什么,或许真是无法同时照顾好陈迦行和齐建铭两个人。陈迦行门门成绩都很好,回省城学校对他或许会更好。齐农想着。
到八月中的时候,他想着在陈迦行开学前应该要去和陈迦行道个歉。当时他又生气又伤心,把话说得太难听。陈迦行才11岁。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是齐农自己,是个不怎么样的大人。
第二天的午后,裴娜先打了电话给齐农。齐农接起来,裴娜笑说:“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齐农问:“怎么说?”
裴娜说:“我今晚值夜班没空。你接下小宝回镇上。他说要提前几天和丸子他们对暑假答案...”
齐农愣着神,问说:“你没给他办转学手续啊?”
裴娜说:“你以为他会肯转学啊?行李箱拉回来之后都没打开过,就等着哪天再拉回你家了。他掰指头算算,现在你也应该消气了,总能回了吧。他每天在那里想打电话给你又不敢打,自己一个‘天人交战’半天,又泄气地呜哩哇啦冲我嚷嚷。你不知道多好笑,哈哈哈....”
裴娜在那头哈哈笑起来。她说,陈迦行还有礼物要送给齐农,让齐农下午早点过来。
齐农听完电话,稍稍等了半来个小时就去省城了。
知道他过来,陈迦行一早就在楼下等着了。他背着自己的小书包,旁边是儿童行李箱,学齐农把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冷漠无情”地站在那里。齐农下车,摸了摸鼻子,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一尴尬,也习惯性地把两只手插进了裤子口袋里。
他们就那么面对面站着,一个朝东看,一个朝西看,僵持了一会儿。
陈迦行嘟囔了声:“我们先去电影院。”
齐农没听清,问道:“什么?”
陈迦行脸红红地嚷嚷道:“我们去电影院,我请你看电影。”
那会儿省城第一间时代影院刚开业不多久。电影院在实验小学旁边,票价是差不多是三十块一张。陈迦行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红钞,很豪气地拍在柜台上,买了两张电影票和一份爆米花。
他本来计划好了,要在影厅里酷酷地和齐农说:“那我们就别闹了,和好吧。”
结果因为看的是一场微悬疑的影片,陈迦行全程就是闭眼睛、掐齐农,问他:“好了吗,过去了吗?”
齐农叹了口气,小声道:“过去了。”
陈迦行还是不敢睁开眼睛,把自己汗涔涔的小手放在齐农的手背上。齐农反过手,把他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这就是陈迦行人生当中第一次看电影的全部记忆。他和齐农握着手,坐在黑洞洞的影厅中央像坐在一个自己的梦里,荧屏就是梦的入口。散场的时候,他们还牵在一起,就那么牵拽着手一前一后走过步行街,走到地下停车场,坐上了车重新回到河流镇。
齐农在车上很郑重地和陈迦行说了对不起。陈迦行凑过头在齐农手臂上咬了一口。
齐农吃痛地叫了一声,又骂开了:“你这个生气咬人,开心也咬人的习惯能不能改了?”
陈迦行嘿嘿笑了。
他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吭哧吭哧地跑上车站街公寓三楼,踢开房门,大叫:“爷爷,我回来了!”
齐建铭在沙发上摸了摸自己的心脏,笑说:“你回来了啊。”
陈迦行举着那两张电影票根炫耀似地在齐建铭眼前晃过来晃过去,开心地说:“我今天请齐农看电影了,我自己的钱。”
齐农在旁边接茬:“他看电影是闭着眼睛看的。”
陈迦行不满地“呀”了声。齐农笑起来。
齐农站在矮柜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喝着水。齐建铭在问陈迦行:“夹心要继续住在这里上学吗?”
陈迦行兴奋地说:“我要继续住在这里上学,到上大学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