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顾玄敬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纵然多年相识,他依旧会为无尘的风姿所倾倒,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膜拜,却又心生敬畏。
法明大师曾私下说,无尘是佛子转世,假以时日,他的佛法造诣必定超越自己成为一代宗师。
果不其然,无尘自幼便展现出极高的佛法天赋,过目不忘一点就透,近年来更是潜心修行日夜参悟佛法,小小年纪,对佛法的理解已非常人能及。
寺中不少僧人虚心请教,称呼他为「小师傅」。香客们听闻此事,私下称他为「无尘大师」,言语之间满是敬佩。
顾玄敬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儿时两人一起玩耍的画面。
那时的无尘时常被他捉弄,还会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经常笑得前俯后仰。
而如今,他仿佛已经没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顾玄敬甚至快想不起对方上一次放声大笑是什么时候。
他心中涌起一丝怅然,走到离无尘最近的蒲团边,双膝缓缓弯曲跪坐在蒲团上。
他两只手在胸前合十,微微低下头,模仿着香客们见礼的姿势,恭敬地向无尘行礼:「阿敬见过无尘大师。」
顾玄敬还未变声,说话的声音清朗悦耳,宛若玉石相击般清脆动听。
对于他的到来,无尘并不意外。
他微微垂下眼帘,双手合十低声回应道:「小僧见过阿敬施主。」
顾玄敬听到无尘的声音心中猛然一颤,仿佛有一丝电流窜过全身。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稳,不带一丝波澜,仿佛一潭静水不起一丝涟漪。
但与记忆中清脆的童声不同,仅仅半个月未见,无尘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淡淡的沙哑,仿佛一块温润的美玉经过岁月的打磨,更加动听却也更加陌生。
顾玄敬猛然想起,十五岁生辰那晚与父亲秉烛夜谈时,对方颇为难过地说:「阿敬,过两日,等到你大哥举行冠礼,他就能分府独住。届时,就让你母亲搬回家里。这样我们就不用每个月初一十五偷偷摸摸去净慈寺了。」
能与母亲同住自然是好事,但却意味着不能去找无尘!?
顾玄敬当时就慌了神,脸色煞白愣在当场。
想到再也不能见无尘,顾玄敬此刻也心头一紧,连鼻子也酸涩起来。
但他很快掩饰住自己的感伤情绪,抬起头对着无尘展颜一笑,故作轻松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四方礼盒,递给无尘:「无尘大师,生辰快乐!愿你往后余生,健康喜乐,万事顺遂。」
无尘微微一怔眸光微动,却没有伸手接,神情也看不出喜悦,语气平静无波道:「阿敬施主的好意,小僧心领。只是吾已皈依佛门,四大皆空。早已不在意这俗家的生辰。」
他的声音清澈如山涧清泉,却也如同泉水般冰冷,没有丝毫的温度。
顾玄敬被他这冷冰冰的话噎住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涩苦楚。
但他很快压下这股难受劲儿,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低声说:「菩萨过生辰时,善男信女都要上香供奉,无尘大师怎么就不能过生辰了?」
他一边说着,将自己屁股下的蒲团往无尘那边挪了挪。
靠得近了,无尘身上那股淡淡的木质檀香似有似无钻进鼻腔,像清风拂过柳枝般清爽宜人,沁人心脾。
顾玄敬学着无尘的样子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开手中的礼盒。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串墨玉佛珠手链,佛珠粒粒圆润光滑,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手串,不容分说地拉过无尘的手,就往他手腕上戴。
这手串仿佛是为无尘量身定做一般,不大不小刚刚好。
黑色的佛珠戴在他白皙的手腕上,更衬得他肌肤胜雪。
这是顾玄敬第一次送他这么贵重的礼物,既是生辰礼物,也算是临别礼。
无尘超凡脱俗,对于身上多了一样东西还是少了一样东西,贵重还是廉价,早已不甚在意。
见顾玄敬如此执拗,他也不再相劝,淡淡地抽回自己的手,平静地致谢:「多谢阿敬施主。」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神色没有丝毫松动,姿态仿佛一个早已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
顾玄敬和无尘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被无尘身上的气质所吸引,对他心生爱慕。
可是他心里很清楚,无尘这样虔诚的人不应该属于凡尘,也不应该是属于任何人,他属于这座千年古寺,属于佛祖。
他们终究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大哥很快就要举行冠礼,分府别住。
届时将母亲从净慈寺接到家中,为了安全着想,他和母亲不能再出门,他们就无法再见面了。
也许今日一别,他们便会渐行渐远,最终彼此遗忘。
顾玄敬强压着心脏不断抽痛的痛感,面上扬起笑脸,像喜鹊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最近的所见所闻,以及十五岁生辰上的事情。
无尘话很少,只是静静地听着,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顾玄敬鬓发间那条发带上。
虽然身处寺庙,但他也知道联邦男子十五岁束发,便意味着可以谈婚论嫁了。
想到这里,他古井无波的心仿佛被人紧紧地攥住,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极力压抑住这股异样的情绪,面上不显,缓缓垂下眼眸,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和苦涩。
古老的钟声从大雄宝殿外传来,空灵悠远,一声一声,仿佛能够洗涤人的灵魂,让人获得救赎与新生。
但无尘此时却觉得,那庄严的钟声仿佛敲打在他的心上,更像是一道道枷锁,将他牢牢地束缚住这寺庙的方寸之间。
临别在即,顾玄敬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