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就送来一桶热水,几块干净的布帛,还有两套干净的里衣和道袍。

“师尊说他至少要昏迷两日,这茅屋让给你们住,我去师尊那里挤几日。”他说着,将一瓶半掌宽的碧色药罐放在容舒脚边,小声道:“这是师尊做的伤药,在外头卖数百两银子呢,效果是极好的。”

其实榻上那男人吃下了师尊的秘药,这伤药用不用都成。只宝山知道,此时定要给这姑娘多找些事做,方能叫她不胡思乱想。

容舒眼睫动了动,接过那药罐,轻轻道了声谢。

宝山出去后,容舒脱下顾长晋身上的衣裳,男人衣裳上的血早就冻硬了,摸上去犹如一块冰冷的铁皮,叫人指尖莫名生疼。

不是第一次照料受伤后的他了,此情此景,容舒觉着万般熟悉,手上的动作更是驾轻就熟。

洁白的布帛渐渐染上了血色,木桶里的水仿佛晕染了颜料,透着淡淡的粉色。

容舒垂着眼,有条不紊地给他上药、换衣裳,盖上厚厚的被褥,旋即将耳朵贴上他鼻尖,静静听他清浅的呼吸声。

男人脸上冒着胡茬,眼下两团乌青,唇因着干燥裂开了几道血口子。

容舒细长的手指缓缓摸过他脸上的胡茬和干燥起皮的唇。

为了赶来这里,他多少日没有好好睡、好好用膳了?

“你怎么总是这么狼狈。”容舒忍住鼻尖翻滚而出的酸涩,在他耳边道:“你说了你不会有事,你会平安。你若是敢骗我,我不会应你,我再不会应你!”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短匕刺入胸膛的那一刻, 顾长晋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脏停顿了一瞬。

那一刹那,世间静得可怕。

该是极疼的,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股彻骨的静寂的寂寥将他彻底淹没。这份寂寥深藏在骨子里, 好似在漫长的岁月里如影随影了许久。

久到比起疼痛, 他更不愿遭受这样的寂寥。

这一霎的寂寥仿佛长得漫无边际, 又仿佛,一眨眼便过去了。

“噗通”“噗通”

剧烈的如鼓点般密集的心脏声再次响起时,顾长晋来到了一条昏暗的森冷的甬道里。

阴冷的、咸腥的风卷动着他的衣裳。

顾长晋在梦里曾经来过这条甬道。

抬眸望去,甬道的尽头处浮动着一个细小的光亮。光亮处,是一道影影倬倬的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

脚步声在黑暗的甬道里响起, 顾长晋一步一步走向他。

穿过甬道, 眼前的天地倏忽间变得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地宫, 上百盏壁灯勾连出一片明晃晃的光海。

梦里那张看不清的脸,随着光一点一点映入眼帘。

十二道冕旒,晃动着一片冷光。

冕旒下, 男人的眉眼依旧深邃而锋利,双眸深炯如寒潭。细纹在他眼角蔓延,霜白点缀在他的鬓间,眉心镌刻着两道深重的竖纹。

那是他。

是许多年后的顾长晋。

男人抱着个巴掌大的墨玉坛,坐在阳鱼鱼眼之处,双眸一瞬不错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 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地宫里多了一个自己。

顾长晋垂眼望着脚下那巨大的太极八卦阵,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在指引着他, 他抬脚行了两步, 掀开衣袍在阴鱼鱼眼缓缓坐下。

几乎在他坐下的瞬间, 对面那男人仿佛察觉到什么, 低下眼睫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相撞的瞬间,一束阴烈刺眼的火光从他身上骤然亮起,与此同时,火光沿着地上的太极八卦阵徐徐燃烧。

太极八卦阵缓缓转动。

阵中红光漫天,狂风大作,阴阳两道鱼眼仿佛有了吸力一般,缓缓地,一点一点的靠近、融合。

随着两道鱼眼合二为一,太极八卦阵里的两道身影也渐渐重合。

也就在这时,一阵“轰隆隆”的雷鸣般声音在地宫响起。

仿佛是一个世界在坍塌。

又仿佛是一个世界在重建。

巨大的冲击下,顾长晋闭上了眼,失去了意识。

脑中涌入了许多记忆,幼时浮玉山的过往,父亲母亲阿兄阿妹在大火里的咒骂与期盼,还有他揣着萧砚的玉佩跟着萧馥离开浮玉山时,阿追奔跑在马车后头的影子。

一幕幕、一帧帧,如被风吹动的书页一般快速翻动。

直到那一夜,大红的喜烛静静燃烧的那一夜,时间渐渐缓下,渐渐变慢。

他挑开覆在她头上的喜帕,自此有了一个妻。

他该远着她,戒备着她的。

偏又忍不住被她吸引。

从不曾想过,如他这般行在黑夜、踏在荆棘里的人,也会有得遇春暖花开的时候。

只要她在,他眼里的世界再不是黑白的了。

他的人生再不只有走上那位置的抱负与报复,还有夜阑人静时的一盏灯,饥肠辘辘的一瓯粥,寒天冻地里的一蓬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