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1 / 1)

看着徐结带些担忧和心痛的神情,纯懿软和了些语气:“皇兄,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是要击败虞娄,救回二帝和同胞,将士们可是重中之重,是能直接决定事情成败的!若是这样下去,将士们都寒了心,就是再如何试图补救,也是难于登天啊!”

徐结的手指再次握紧,这一次,他终于能确定,纯懿是绝不会放弃她的计划的。

他心下叹气,闭了眼,神情中不由便带上了几分沉重,许久之后,才终于轻轻开口:“既然你坚持,那你去吧。”

纯懿如释重负,对着徐结露出一个笑容来:“多谢皇兄。”

她行礼后转身便走,徐结仍如之前一样,目送着她离去。而这一次,纯懿的背影已经消失许久,徐结却仍然凝视着虚空,最后,长叹一声,阖眸垂下了头。

纯懿长公主路过户部,一时起兴,亲自来领陆家军的军饷,然后惊讶地发现,拨给陆家军的军饷竟然是不足数的。长公主顿时大怒,不管急得满头大汗的官员如何解释,只咬死了命令户部将账册交出来。

户部自然不能将账册交给纯懿,却也支支吾吾无法自圆其说,就连户部尚书亲自赶来,也不能让这位强势的长公主满意。

纯懿长公主怒极反笑,扬言若是拿不到账册,她就待在户部不走了。大家只以为这位公主是在放狠话,可却没想到,她竟然是动真格的。

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户部衙门灯火通明,长公主巍然不动坐在当中,户部大小官吏们自然谁也不敢走,只能大眼瞪小眼地互相耗着。一直耗到第二日朝议时间到,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这位难缠的长公主这下是不走也得走了,却没想到她竟然就大喇喇跟在户部官员身后,也一起进宫去了。

急得户部尚书只差跪下喊她姑奶奶了。

而纯懿逼迫了户部一整晚的事,早就在临安老臣新贵的府中传遍了,此刻,看着堂而皇之出现在大殿中的纯懿,不少人都是面露嫌恶,离她老远。徐结登上御座,看到站在最后面的纯懿,很是有些惊讶地扬起了眉头,可还没等他开口询问,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就率先出列,行大礼跪伏于地,摘下官帽置于一边,颤声道:

“圣人云,女子所见所闻不出于闱闼,择贤辨不肖、审是非、度利害,一唯琐琐姻亚之是庸,故临朝未有不乱者也。”老大人胡子气得发抖,苍老的声音在宽敞气派的大殿中回荡,“臣,三朝旧人,左仆射加同平章事李至松,参长公主纯懿牝鸡司晨,插手朝政,祸乱朝纲,还请陛下严查!”

这指控不可谓不严重。徐结皱了眉头,正想先让老大人起身,旁边又一位老臣出列,也将官帽摘下,五体投地,拖长了声调厉声疾呼:“臣,御史台御史大夫明远,附议。”

一位位大人渐次出列,一句句“附议”尾调悠长,在大殿中声声累摞,回荡不绝。到了最后,除了一小半神情严肃的武将,和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有些惊慌失措的新入朝官员,剩下的大臣全都叩首于地,纹丝不动,大有徐结不应诺就不起身的架势。

纯懿面容平静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有一种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的轻松之感。

终于来了。在徐结用皇帝权柄,强压着他们将矿务分割给她的时候,她就知道,朝中众臣对她的容忍已到底线,她若再进一步,就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可她不后悔。她坚持插手这件事,就是抱着豁出一切的心态,要为徐结铲除这个毒瘤。

隔着跪倒一地的朝臣,纯懿与徐结的目光相接。纯懿露了个笑容出来,对他微微颔首,徐结的目光却很是不忍,转而看向第一个出头的老大人,竟起身走下御座,亲自去扶他起身:“李大人这是作何,快快请起。”

老大人明显是被纯懿咄咄逼人的态度激怒了,今日是铁了心要夺去她的一切特权,将她彻底赶出朝堂。他丝毫不理会主动示好的徐结,身子颤颤巍巍摇晃着,双膝却像钉在了地上一样,坚定重复道:“还请陛下严查!”

怀柔无效,徐结又转身走向一个年轻一些的官员,横眉冷目恐吓道:“王大人是工部新人,也要跟着凑热闹吗?”

那年轻官员抬起头,满脸无畏:“臣虽是新人,但深觉老大人们目光卓绝,愿誓死跟随前辈进言,请陛下彻查!”

软硬不吃,他们今日是一定要个结果了。

就在场面一边倒的时候,忽然,一道凌冽的男声插了进来,打破了君臣对峙的沉重氛围。陈东大步出列,双膝跪地,也将官帽放在一旁,开口却是:“在臣看来,长公主所做桩桩件件,都是为我南庆着想,不含一点私心,只是公主年级尚轻,经验不足,行事有些急切罢了,却还担不起如此罪名。”

跪在旁边的秦宋抬头,厉声喝道:“陈东!”

陈东满脸倔强,回视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既然是朝议,自然要议。各位大人已说明白自己的意见,我不过也只是说出自己的看法而已。难不成我南庆朝堂,只许你们开口,就容不得其他声音了吗?”

被当廷辩驳,秦宋脸涨得通红,正要动用长官的权限喝令陈东退下时,又一道声音斜插而入,声如洪钟。轻易就盖过了秦宋的声音:

“我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圣人的道理来,但是我老张知道,长公主提的招募新兵、锻造军械,都是实在的大好事,军中谁不说长公主好!我老张觉得,长公主不仅没罪,反而有功哩!”

武将竟然也在朝堂上说话了,还明晃晃跟他们对着干,果真是这个长公主给他们脸了!文臣们更加气愤,立刻就有人出声嘲讽:“这是政事,不是军事,张将军还是快闭嘴吧。”

五大三粗的张将军顿时火大。他学不来口蜜腹剑那种做派,声音登时又大了几分,震得纯懿耳朵“嗡嗡”直响:“咋,真不让咱们说话了?陛下还在这儿呢,你算老几,轮得到你来教训人吗?”

可张将军只是声音大、气势足,论起耍嘴皮子,自然不是文官们的对手,眼看着张将军要落败,一直被文臣压着一头的武官们纷纷出声支援。他们思想简单,语言更简单,一句一句的大白话硬邦邦往出甩,说到急眼了,连军中粗语都爆出来了,句句朝着文官们的祖宗十八代问候。

文官们在吵架方面还从没认过输,立刻还击。两方争执不休,吵闹升级成辱骂,辱骂升级成推搡,推搡升级成打斗,打斗又升级成互殴。到了最后,双方直接混战在一起,你掐着我,我压着你,还有把鞋子脱下来揍人的,好好的一个朝议场,竟乱成一锅粥,就连禁卫军来维持秩序,都被裹挟进人潮中,如飘萍一般被推到这里又拽到那里。

徐结额上青筋不住跳动。终于,他实在忍不住了,大喝一声:“你们这是要党争,要造反吗?!”

“造反”二字一出,全场皆静。大家互相看看对方的狼狈模样,急忙撒开还扯着对方领子的手,慌乱跪倒在地:“臣不敢!”

而对站在一旁的纯懿来说,“造反”二字的冲击,远不如“党争”二字的冲击大。

她猛然醒悟:现在虞娄对南庆虎视眈眈,朝中的各项改革都到了关键时候,如果现在放弃,之前的努力全都功亏一篑。眼前最要紧的,是要上下一心,富国强兵,如果南庆内部还纷争不休,党争内斗,简直是在自取灭亡!

如果朝臣因她而产生纷争,她走就是。反正还有皇兄在,他一直那么支持她,她可以放心的将一切都交托给他……

想明白了其中关系,纯懿也不再犹豫。一片寂静中,她缓缓上前,对着徐结行礼。

“各位大人不必因纯懿而动气。”她姿态优美,神情平静,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对着徐结微笑,“既然如此,皇兄,我愿交出所有权责,退回公主府,再不参与政事。还请皇兄应允。”

第 79 章

交出所有印信和权责之后,纯懿的生活忽然就慢了下来。她不用再每日盯着陆家军操练,也不用再处理从各地传来的繁杂信息,更不用烦心今日又有人骂她或是参奏她,她只需要照顾好陆双昂,再照顾好自己,没什么大事再不出府,似乎又成为了当年刚回临安、深居浅出的纯懿帝姬。

贤宁和永嘉经常来看她,将外面的消息事无巨细带给她听。正如纯懿所料,因着她已退让,朝臣们也就没了发难的理由,户部将账册交了出来,徐结正在着人暗中查探,准备等彻底摸清了贪墨军费的情况和牵涉入内的一干人等,就正式彻查。

而之前她搞得那些工程矿务军械等一干事项也都在徐结的默认中保留了下来,分别由徐结亲自指派的心腹接手,运行也都很顺利。

最让纯懿松了口气的是,包括贤宁、永嘉、余晚飞和徐东在内,与她关系密切的人并没有受她牵累。贤宁仍旧代陆双昂执掌着陆家军,由余晚飞顶替了纯懿在旁协助,徐东也依旧做着他的礼部员外郎,就是与秦宋的关系变得有些紧张。

“找个时间我进宫一趟,去找皇兄说说吧,”纯懿叹气,“秦宋多精明的人啊,他现在不发难,不过是还没摸清皇兄的态度,趁着这段时间,我还是让皇兄给徐东换个位置吧。”

贤宁心直口快:“不是暂避风头吗?纯懿姐姐不准备再出山了?”

“出什么出,我看你搞这一通,也差不多了。”永嘉白贤宁一眼,娇娇俏俏的,“累死累活逃回来,不就是为了活得轻松一些吗?还要继续累死累活给陛下干活,你是不是傻。”

永嘉还是那样,顶着最甜美的一张脸,说着最冷静的话。纯懿和贤宁对视一眼,都笑了。

“我是认真的,”永嘉一边吃着果子,一边满脸严肃,“纯懿,反正现在你也与我一样无所事事,不如咱们一起出京游山玩水去吧。之前一直在汴京,后面又到上京,我真是受够北边了。咱们出临安一路向南,最后去海边看看,若是喜欢,就在那边多待一段时间,若是再喜欢,咱们就留在那边不回来了,怎么样?”

这般对话莫名有些熟悉,纯懿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景康二年的那次夏趣雅集。那个时候,她们一群娘子聚在一起,也是这么讨论着“汴京暑热,北边凉爽”,她说以后想去北边看看,显德打趣她的笑声尤其爽朗,那般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象还历历在目。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转眼间,汴京残垣断壁,显德红颜枯骨,她们真的去了北边,去到那个冬季白雪茫茫、寒风杀人的地方,然后连梦里都是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