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娄大王自然也看到了。延陵宗隐所做一切出格之事,都是因为这个大庆女人,他本就对纯懿不满,要不是延陵宗隐像看眼睛珠子一般护得紧,他早就寻了机会处理了她了。
眼下看这两人在宫门口卿卿我我还不够,还跑到这宫墙上、当着上京百姓的面拉拉扯扯,虞娄大王就更是一股怒意涌上心头。
他沉下脸,厉声道:“老二,你过来。”
不管私底下闹得如何不可开交,众目睽睽之下,延陵宗隐还是得给虞娄大王一些面子的。他正准备过去,可又担心他走了,纯懿被冷风吹病了怎么办,便生生停下了提起的脚步,扬声道:“您说,我在这儿也能听得着。”
又把虞娄大王气得够呛。他咬牙切齿:“给老子滚过来!”
延陵宗隐不想过去。眼看着父子两人要当着臣僚百姓的面闹起来,嘉荣适时上前,挽住纯懿的胳膊,笑着对延陵宗隐道:“宗隐郎主还是过去吧。我护着妹妹。”
纯懿也轻推他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催促:“快过去。那是你父亲,又是虞娄大王,别在这里给他难堪。”
延陵宗隐看纯懿一眼,又伸手帮她紧了紧大氅,然后对嘉荣微一颔首,大步走过去,侧耳听虞娄大王说话。可那眸光却牢牢定在纯懿身上,片刻都不曾离开。
嘉荣与纯懿都是瘦弱身材,没了延陵宗隐,果然很快就觉出寒冷来。两人寻觅了一会儿,便相携着后退了一些,寻了处靠着宫墙的地方避风,紧紧依偎在一起。
嘉荣双唇几乎不动,声音也在喧闹声中低不可闻:“……还剩最后一包药,他就可以归西了。不过,看现在的状况,延陵宗隐声势最大,是最有可能继位的人。如果他顺利成为新王,以他对你的掌控欲,恐怕你再难逃脱他的控制。”
“那就让他不要顺利继位。”纯懿下半张脸都陷在延陵宗隐的大氅中,只露出一双晶莹的眼睛,“虽然他是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但其他王子也并没放弃,只不过被他的声势所迫,不敢与他撕破脸争抢而已。谋杀太子、灭唐括全族,还有最近放庆人南归导致不少贵族利益受损,他身上的雷多着呢,想要讨伐他,能找出无数个理由。”
嘉荣侧脸看向纯懿,她精致的眉眼随着明灭的烟火忽明忽暗,总是让她看不清她的真是想法。
嘉荣忽然一笑,开口却换了个话题:“之前我问过你,是不是坚持要动手,你回答说是。那今日我再问你一句,纯懿,你就没有一点不忍心吗?”
沉默。纯懿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延陵宗隐。他正听虞娄大王说话,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可在对上纯懿投去的视线时,冷厉的眉宇却稍稍消融,甚至还对着纯懿做了一个合上衣襟的动作。
纯懿垂头一看,这才发现大氅不知何时已经被风吹开,露出里面她的衣裙。
纯懿便伸手将大氅重新拢好,然后对着延陵宗隐露出一个笑容来,低低回答道:“没有。”
嘉荣看着纯懿带上些隐忍的神情,只觉胸口闷闷的。她还想开口劝些什么,纯懿却率先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大王死后,嘉荣姐姐,那你要怎么办?”
提到这个,嘉荣的神情便也暗淡下来。她的声音轻轻的,说出的话,却重若千钧:“我会矫诏,扶盼儿继位,我作王太后。”
纯懿大惊。她脱口而出:“延陵宗隐不会相信的!”
“我知道他不会相信。就算是真的,幼子当政,他也一定不服。”嘉荣侧头看向纯懿,唇边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所以他一定会举兵反叛。这样,再加上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虞娄任何人都将有理由来讨伐他,而一旦双方交战,虞娄必乱,南庆和蒙古联军就可以趁势起兵,打到上京来。”
这的确是一个很完美的计划,可是……
“可是嘉荣姐姐,你会死的!不管是延陵宗隐还是谁胜了,都一定会杀了你,也会杀了盼儿的!”纯懿眼眶有些湿润,她紧紧拉着嘉荣的手,语气中不自觉就带上了些哀求,“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不必走到这一步的。嘉荣姐姐,就是不想想你自己,也得为盼儿考虑一下啊,他还不到三岁,还太小了啊!”
这次换嘉荣沉默了。她出神了一会儿,才重露出了个笑容来,拍拍纯懿的手背,安慰她:“你放心,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离开虞娄回家的。我不会一直硬撑着的,等虞娄乱了,贤宁和陆将军来接应,我们就走。”
纯懿还想说什么,可延陵宗隐已经冷着脸截断虞娄大王的斥责,大步朝着她们走来了。他先是亲自动手帮纯懿扯紧了大氅,然后对着嘉荣微微颔首,就揽着纯懿,重新走回宫墙前方。
现在已经是第三场烟花了。火星绚烂,浩浩汤汤,却转瞬即逝,湮灭无踪。在震天的欢呼声之中,纯懿回头,看向嘉荣。
嘉荣仍站在黑暗中,双肩纤弱,身姿婷婷,对着她微笑。
纯懿眼中含着热泪,忍住了即将出口的哽咽之声,用尽全力也对着她露了个笑容出来。
延陵宗隐敏锐察觉了纯懿的情绪波动。他垂头,沉声问:“怎么了?”
纯懿也不遮掩。她用袖子轻拭眼角,泪眼朦胧抬起眸子:“新年要到了。”
“对,新年要到了。”延陵宗隐点头,拇指在她眼上摩挲,擦去所有湿润,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柔:“阿陌,我们的以后,年年仍岁岁,故故复新新。”
第 106 章
岁末宴席之后,还有五天就要过年了。延陵宗隐紧催慢赶,终于赶在年前将财礼全部重铸完成,一箱箱抬进了自己的院子里。
黑塔有些惊讶,听着屋外人来人往的动静,实在忍不住开了口:“郎主,徐娘子就在隔壁,这怎么还抬进您院子里了呢?”
延陵宗隐背对着他,握惯了刀的手此刻正握着一支笔,在墙上写字。听到黑塔的问题,他也没有回头,只是轻嗤一声,继续笔走龙蛇。
真是个傻子,送财礼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随随便便就送过去?不得等吉日到了再说?
黑塔没等到延陵宗隐的回答,只当延陵宗隐在全心写字,便偷偷抻着脖子,去看延陵宗隐在写什么。
那一块墙皮还是黑塔找人铲回来的,他已经知道徐娘子在上面写的是“无耻”两个字,可延陵宗隐新写的这些他就看不懂了,只觉得笔锋凌厉,带着浓浓的杀伐之意,便猜想他一定是在做什么军事计划,或者干脆一点,要砍了陆双昂什么的。
延陵宗隐写完了,一回身,就对上了黑塔傻愣愣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延陵宗隐一声轻笑,缓缓走到桌前放下笔,竟然心情很好的跟他说闲话:“认得吗?”
黑塔又看那几行字一眼,老老实实摇头:“不认得。”
延陵宗隐就伸长胳膊搭在黑塔肩上,用了些力气拍他的肩膀,将魁梧的汉子拍得几个摇晃:“那就好好去讨好她,让她告诉你。”
话中的“她”指得是谁,黑塔自然心知肚明。
黑塔现在对纯懿是又怨又怕,若是细细比较,还是怕更多一些。听延陵宗隐这样说,他后退一步,急忙摇头:“不了不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开玩笑,那徐娘子心思那么多,万一被她套路了,或者是一个不察惹了她生气,自家郎主肯定得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他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延陵宗隐看黑塔这副对纯懿避若蛇蝎的样子,不由想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个亲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声音郑重:“郎主,宫中急报。”
延陵宗隐的神色便也严肃起来。他擦了擦手,大步朝着门口走去。
虞娄大王的死讯来得很突然,他甚至都没能撑到这个新年。听宫中暗卫来报,说虞娄大王可能是昨天晚上在宫墙上吹了风,回去以后就头疼不止,折腾了半宿,好不容易才喝了药睡下。
因着宫里已经封印,也不必上朝,大家便也没去打扰王上。可一直等到中午时候还不见他起身,大家这才察觉有些不对,急忙去喊时,虞娄大王人都已经硬了。
如此惊变,让整个上京城俱都哗然,可最让众人哗然的事还在后面:那些消息不太灵通的低级官吏甚至还没得到王上已经殡天的消息,十二王妃已经手持王上遗诏,与朝中一些大臣一起,拥护今年还不到三岁的小王子继位了。
上面还有那么多已经成年的兄长,甚至还有延陵宗隐这般功绩赫赫的“狼主”,不管怎么看,小王子都不是最好的选择。若是说王上对延陵宗隐不满,不愿让他继位,蒙古边军里可还是有一个七王子延陵宗覃的,虞娄大王又怎么会让一个还不到三岁的稚儿继位?
这里面没问题就有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