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尖锐的木刺深陷在他的皮肉里,捅穿了他的右侧肩胛和后背,后来托举纯懿时又受了压迫,现在那三根木刺已经与血肉绞在一起,看着着实可怕。
他刚刚一直表现的若无其事,还说着“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能砍了她”的狠话,可其实,现在的他连刀都提不起来了。
延陵宗隐咬牙又撕下一条衣衫,艰难地单手为自己包扎。他一边用力拽紧布条压迫止血,一边狠狠地想:如果那个狠心的女人发现,他受的伤其实这么重,甚至已经难以压制她,她是会如之前一般愧疚地来为他包扎,还是会干脆提起他的大刀,趁着现在的机会砍了他?
他希望是前者,可他知道,更大可能是后者。
她跑不远的。他一会儿就去逮她回来。
纯懿独自在树林中跌跌撞撞地奔跑,说是奔跑,其实不过是踉跄前行罢了。延陵宗隐喂给她的软骨散药效强劲,她就是拼了全力,也只能凭着记忆在林中穿梭,甚至都还没能找到她在来的路上暗中记下的那座小庙。
她还是非常怀疑延陵宗隐放她离开的动机,现在的她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皇兄派人追来了,他一定是发现了不对劲,来救她回去的。
她得去找他们,让他们带她回去找皇兄。
想到与延陵宗隐对望的最后那一眼和他血淋淋的右腿,纯懿心中不是没有过犹豫和愧疚,可想要回家的念头还是压过了一切。她只能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未卜的前路上,将脑海中那个小小的身影挥到角落里去,刻意不要再想起。
大概是她执念太深,连天上神佛都在帮她,纯懿刚转过一个弯,就看到了几个身着煤竹色劲装的年轻男人站在一起,那身上服制,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宫中皇家卫侍,她曾经在父皇和亲兄身边见过许多次,而现在南庆有资格命令他们的,也就是新皇徐结了。
纯懿大喜过望。她朝着他们飞奔而去,迫不及待地开口:“是皇兄让你们来的吗?”
那几个男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领头的那个看着面前活生生的纯懿,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只是稍有些犹豫,迟疑一会儿后才微微倾身,口中称呼:“娘子。”
可这已足以让纯懿激动万分了。她急切道:“那我们赶快走吧,延陵宗隐的亲卫就在附近,他们战力很强,我们还是避开为好。”
一边说着,一边拔腿就走。
可那几个男人却丝毫不动。纯懿都走到了他们前面,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们,那小头领才顶着一张漠然的脸,声线平和地开口:“我们的任务,是确认娘子离开南庆边境。”
纯懿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又疑惑又着急,开口时语速极快:“皇兄既然让你们来保护我离开,说明他是信任我的!只要他相信我就是纯懿帝姬,愿意帮助我,我有办法证明我的身份,我自然要回去!我们快走吧,别让皇兄等着急了。”
纯懿急得要命,那几个男人却依旧没有一点儿要出发的意思,仿佛双脚钉在了地上一般,就连毫无表情的脸色和语气都与之前别无二致:“我们的任务,是确认娘子离开南庆边境。”
他们又重复了这句话。徐结让他们确认她离开南庆边境,这是什么意思?
纯懿维持着那个半回身的姿势,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面前这些皇家卫侍们冷漠的脸,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然后,寒气从脚底升起,顺着她全身血脉迅速向上蜿蜒,让她仿佛剎那间置身于寒天腊月,体冷心寒的可怕。
双方隔了几步远沉默对望,却似乎隔着一道再也跨不过的鸿沟。
当延陵宗隐赶来时,纯懿双臂抱膝坐在地上,脸埋在臂弯之中,将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团,全身都在轻轻地战栗。
延陵宗隐脚步微顿,黑眸眯起,犀利的视线从站在她不远处的南庆卫侍身上一一扫过,立刻就猜出了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什么。他的眼中陡然带上了杀意,满含戾气地盯上那个站在最前的头领,像是一只正在磨牙的被激怒的野兽,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那几人下意识后退一步,纷纷垂头避开延陵宗隐的目光。
延陵宗隐的确是很想杀了他们,可他更想杀的是那个临安皇座上的男人。临走之前他已经万般警告,让徐结把自己的尾巴藏好一点,却没想到徐结如此没用,生生派人追过来还暴露了踪迹,最后还是被纯懿发现了端倪。
他顾不上管那几个有些畏缩的卫侍,大步朝着纯懿而去,然后弯下一只膝盖,再次半跪在她面前。而这一次,他没有扶着她踩上自己的肩膀,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展臂将纯懿用力压入怀中。
纯懿倒入延陵宗隐臂弯之中,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他怀里呜咽着挣扎,间或碰到他的伤口,很疼。
可延陵宗隐却用更加用力地将她锁在自己胸前,双唇紧抿着,一句话也没说,只一只手牢牢按着她后颈,另一只大掌有些笨拙地学着他曾经见过的,奶嬷嬷照顾大哭不止的婴孩的模样,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脊背,力道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可能是这一招的确有用,纯懿渐渐止住了抽噎,眼泪还不停地流,却飞快将一张小脸扭到另一边,只留给那几个卫侍一个后脑。
延陵宗隐将她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他也瞥了那边的南庆卫侍一眼,忽然站起身,将纯懿打横抱了起来,还刻意将纯懿的双脚朝向他们那边,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们窥探的目光,带着纯懿大步离开。
他的右腿还有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有些不稳当,可他的步子却很大,一步一步都很坚定,像是纯懿身边坚不可摧的护法一般,牢牢守在她身边,带她走出那些人的视线。
枝条藤蔓从两人身边垂下,花朵在他们脚边开得绚烂,延陵宗隐和纯懿沉默着穿过树林,迈过根桠,周围除了鸟儿激起回声的欢快鸣叫之外,就只有沙沙的脚步声,整个世界都安静得似乎只剩了他们两个。
纯懿开口时还带着鼻音:“为什么不告诉我?”
沉默。延陵宗隐有些生硬地反问:“告诉你什么?”
“我的皇兄……”纯懿一顿,再开口时,已换了称呼,“陛下早就打算要放弃我了。”
这次的沉默时间更长。就在纯懿以为延陵宗隐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的声音响起,低沉的,微微沙哑:“你会伤心的。”
纯懿怔了一下,抬头看着延陵宗隐紧绷的下颌,忽然笑了。她的笑声低低的,有些自嘲,更多的是叹息:“好不容易做一次好事,还生怕别人知道。怪不得大家都说你是坏人。”
延陵宗隐轻嗤,这次是真的不打算开口了。纯懿安静了一会儿,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声音瓮瓮的,没头没脑地道:“我想我父皇、母后和皇兄了。我的亲阿兄,大庆末帝。”
“他们在五国城过得还不错。”
“我可以去看看他们吗?”
“……你会伤心的。”
“可是我想他们了。”纯懿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眸,仰头看着延陵宗隐,“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我真的很想他们,很想很想。”
延陵宗隐脚步微顿。他低头,看着纯懿红肿的双眼和强挤出的难看笑容,双手紧了紧。
“我们回虞娄去。”
第 88 章
虞娄的气候仍如记忆中一般寒凉,几乎位于虞娄最北端的五国城尤是如此,就是在夏末秋初,在旧日汴京还处于秋闷之时,这里已经是冷风瑟瑟,早晚出门时,身上须得披上厚实的棉衣或皮毛,才能给身体保留一些暖意。
纯懿就在这样一个冷得出奇的秋日,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父母亲兄。
五国城本来就不大,可与专为二帝及他们的随员划出的居住区域相比,已经算是他们无法畅游的广阔天地了。纯懿站在五国城墙上一处专为了监视二帝住所所建的高台之上,居高远眺,遥遥望着那些行动缓慢的人和他们熟悉又陌生的脸,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延陵宗隐扫她一眼,默不作声对着身后示意,黑塔领悟,很快就取了一张洁白蓬松的狐裘来。延陵宗隐将狐裘密密实实裹在她身上,大掌细致地在她脖间按了又按,只留一张小脸裸露在外,在毛茸茸的狐绒衬托下,显得格外娇小精致。
可纯懿仍觉得冷。秋风一阵一阵吹来,刺骨得寒凉。
她开口的声音很轻,快要消散在风中:“只剩他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