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的触须紧密排列, 一根根都整齐地律动, 仿佛绷紧的绳子, 它全神贯注地等待答案,却在玲纳开口之前抢先哼了一声, “我可不信。”
玲纳的迷茫还未收整, 就做梦似的回答:“当然痛, 很疼很疼。”
听到这个回答,怪物似乎松了口气,紧张转化为讥讽:“可笑, 果然是想要攀附加戴士大人,不自量力的小怪物……”
可下一秒,它发现自己周围忽然暗了下来,视线被挤压、剥夺,连一丝丝光都没有剩下,海洋般的腥臭味和诡异的咕咚声从四面八方喷涌过来,它好像被套进了一个巨大的不透光的罩子里面!
刺激性气味让人难以呼吸, 怪物扬起下巴上的触须,试图捂住自己的口鼻。它不断尝试扭动身躯, 试图快速适应黑暗,或者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光亮。
在它又一次仰头向上的时候, 它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合的,可它终于看到了光。
在突然从暗变亮的强烈刺激下,它感到自己的眼睛正在流出液体,可就算是朦胧的画面,它也看到了
在自己头顶上空,那规律的咕咚、咕咚、咕咚声音之上,一块巨大的红色血肉在跳动。
而它的脚下,以及身旁所有方向,厚重的鲜红墙壁随之微微震颤。
那是……一颗巨大的心脏,和血肉形成的巨大空腔。
四面八方,血肉震颤中传来一个轰隆声,仿佛整个世界的呓语:
“可怜的人类,你猜错了,谁说这种疼,我不喜欢的?”
玲纳的眼睛完全睁开,舒展身体,将肢体上的所有褶皱都翻开,血肉完全暴露在星空中,哪怕黑暗中的气息一直在提醒她不要靠近!不要观察!不要思考!哪怕无尽深处的危险已经悄然察觉,哪怕她的身体开始在浓烈的暗色下灼伤、湮灭。
她从老旧腐朽的皮肤深处撕扯出一块新鲜血肉,血淋淋地张开大口,把眼前陌生的怪物吞到肚子里去。她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然后留在原地,懒洋洋的,一动不动。
这是玲纳以前完全不敢做出的行为留在危险的地方发呆,这无异于找死。
她会为此付出代价。在玲纳身上,所有可以称得上是肉的东西都在咕嘟嘟响,皮在开裂,血在沸腾。可惜疼痛已经无法传达给玲纳任何警告。
因为她已经真正醒来。
不断蠕动的血肉中,一颗独眼在心脏的下方漂浮,眼皮低垂,瞳仁又黑又亮,盯着血肉空腔里唯一活着的东西。
空腔里那陌生怪物,不,那人类的面孔在怪物和掌门之间来回变换,它独自喃喃:“被你发现了……这不可能,你怎么会发现的?”
“这一点也不难!你完全是人类的思维,根本不像一个怪物!”玲纳的声音,孩童般纯真的语调,世界的嗡鸣,她在痛斥。
她不能理解这种愚蠢的逻辑:“恐惧?害怕痛苦?”
“一面深恶痛苦,一面又创造出必须痛苦的规则,让所有人都挣扎在苦和疼里面,只有你们人类才会这样。而我,我做这种事,当然是因为喜欢啊。”
“你也觉得很奇怪吧。明明你自己也认为那充满痛苦,你认为人不可能喜欢疼痛。”
“这件事情上,我一点也不懂人,难道你不知道吗?明明这种事对本体一点好处都没有,会带给人疼痛和疾病,会让人虚弱无力,你一点也不喜欢那种痛苦,却喜欢那种将痛苦、疾病、疲惫、声嘶力竭结合起来的过程。歌颂它、赞美它,并且以此为荣。”
“多美妙的荒诞啊!”玲纳发出赞美。
在巨大的嗡鸣中,那半人半怪的东西忽然被激怒。
它始终无法固定一副面孔,人脸在怪物枯朽的皮肤上不断浮现,似乎有什么东西撕扯得生疼,它尖利地叫:“大错特错!愚蠢的怪物,你竟然不知道。繁殖,是所有生灵天生的责任,是每个人的责任不是痛苦!错了!你才是那个荒谬!”
玲纳脑子里浮现出无数个问题,但还没等她问出口,那东西居然很快稳定下来,施施然化作一个方脸中年人。
血肉跳动的空腔中央,掌门身穿一件纯白色修长法袍,金边华丽,衣摆随身姿而动,轻盈飘逸。他手握一把精心修剪过的羽扇,负手在身后摇着扇子,左右摆头。
他神情从容,仿佛从未见过之前那个尖叫的、不体面的怪物。掌门和蔼一笑,踱步道:“小姑娘,既然你不懂事,那就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空中的独眼亮了一下,巨大的心脏咚咚咚咚快速跳动。玲纳喜欢听故事,和所有小女孩一样。
掌门摇着扇子,虽样貌普通却有非凡的气度,他谆谆教诲:
“从前有一朵花,自以为长得漂亮,就眼高于顶,不肯吃任何苦。只要有蜜蜂和蝴蝶想要喝花蜜,她就叫骂着把对方赶走,不让别人碰它一片叶子,就算是花仙也不行。可它从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变老。
叶片枯黄,花瓣萎靡的时候,它依然没有完成授粉。这时,这朵衰老的花改变了想法,它到处请求别人喝花蜜,可却再也没有谁来接近它。她已经快要凋谢了才追悔莫及,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掌门仰头,望着那颗巨大的独眼,意味深长:“孩子,你天生拥有神秘力量,就看不起这世间的常理,等到了后悔的时候可就晚了。”
他眉梢高翘,掩嘴一笑:“当然,你大概不会理解,毕竟你只是个怪物,世间的异端,而不是真正的神。永远无法体会到天地之间蕴藏的高深智慧。”
“那朵花不授粉就会枯萎吗。”玲纳问。
“当然。”
“那授粉之后呢?”
“自然就能结出果子……”
“然后呢,花就可以不枯萎吗。”
答案显而易见,可掌门却不回答了,他脸色青红,怪物的形状又从脸皮底下浮现。
他怒斥:“……生儿育女本就是世间常理,千百年来都是这么过的!能有多苦,能有多疼?这是人之正统,只有你这种怪物才会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
独眼眨了眨:“我?”
掌门口水横飞:“没错,你以为,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没人知道吗?神女告诉我,你曾在刘家村和山匪寨里救下许多女人,为她们打抱不平,还将那些地方搅和得不成体统。我就知道,像你们这种怪物,专会挑唆无知的女人,还把自己受的苦都怪到男人头上!你的愚蠢会害了所有人!简直阴阳有悖,天理难容!你可知自己为何会犯下如此大错,竟然连世间最浅显易懂的正道都分辨不清吗?”
他振振有词:“因为你是异端,我才是正统。你呀,早晚会遭到报应,就和那朵野花一样,等到阅历够了,看清楚自己当初有多么愚蠢了,才追悔莫及啊……”
玲纳没想过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原来自己在掌门的眼里是一个对繁殖深恶痛绝的异端,而只有像掌门一样无视痛苦的人才被他视为正常人。
不对不对,反了反了!
玲纳:“你可能有点误会,我想说的是……”
可对方显然陷入了自己的艺术中无法自拔,根本听不到玲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