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练与副教练几次对着方磊耳提面命, 方磊感觉自己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便随口应付了过去。
那天的天很蓝,无垠的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一只鸽子从方磊的眼前飞过,灰色的羽毛打着旋儿落在了方磊的脚边。
方磊的目光被鸽子吸引, 他循着鸽子飞过的方向看去, 眼睛顿时被阳光刺得有些发疼。那一瞬,方磊眯着眼睛, 心里碎碎念着好久都没出门了,竟然连帽子都忘了戴。
鸽子飞落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和其他的鸽子挤在一起。方磊很快就不知道刚才从自己面前飞过去的鸽子是鸽群中的哪一只了这户人家显然是把阳台当成了养鸽场,上百只鸽子在阳台上蹦蹦跶跶,有几只还落在旁边一户人家的阳台上。
方磊只是随便看了一眼而已。这一眼看完, 他迈步又要往前走。
然而……
“咕咕、咕咕”
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爬上了阳台护栏,朝着落在护栏上的鸽子摸去。
整栋居民楼并不高, 也就六七层的样子。而小姑娘所在的楼层是四层。
方磊不敢大叫提醒小姑娘注意安全, 他怕自己一叫小姑娘反而会被自己的叫声吓得失去平衡,继而摔落下来。可周围行人匆匆,除了方磊, 竟也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个小姑娘的存在。
方磊迈开脚步,而这一瞬,他迟疑了。
他想起了教练与副教练的话, 他想起了自己是一个靠身体吃饭的运动员。
他知道,如果他的手臂骨折, 如果他的肩膀粉碎,他的运动生涯会就此结束,他等不到下一个奥林匹克骨头断裂、关节粉碎的患者至少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才能康复,康复后患者还需要进行大量的复健训练才能恢复正常的生活。但,也只是正常的生活。想要找回运动员时期的实力,这非常困难。并且由于奥林匹克的最好成绩总是在刷新,运动员如果无法超过过去的自己,则等于显著退步。
阳台护栏也就十厘米宽,还是光滑的金属护栏。小姑娘不像鸽子长着翅膀,她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性。
方磊的犹豫只是一个刹那。下一秒,他义无反顾地冲到了居民楼下。
乍见一位刚从居民楼里出来的妇人,身高体壮的方磊朝着人就冲了过去,把人吓了一跳,差点儿以为他是来抢劫的。
“你们四楼有个小姑娘快从护栏上掉下去了!您能去敲一下他们家的门、找一下她父母么?!”
方磊言简意赅,那被方磊吓得不行的妇女一愣,旋即顺着方磊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想要摸咕咕的小姑娘。
妇女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向着方磊点头,自己跟着就往刚下来的楼梯跑了上去。
可就在这个关头,被大太阳晒得浑身是汗的小姑娘手心一滑
方磊已经不大记得清自己在那个刹那都做了什么了。他只记得自己飞奔出去,并且在那个刹那,自己忘记了自己的手臂是运动员的手臂,忘记了自己的肩膀是运动员的肩膀。
小姑娘坠落下来,没有砸断方磊高举的双手,只是砸中了方磊的身体。
方磊当场就晕厥过去。等他在医院醒来,他焦急地询问医生护士小姑娘的情况,这才知道小姑娘因为有他那么一垫,没有生命危险,头部也没有明显外伤。就是吓得不轻,精神萎靡不振,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方磊当场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护士见他这副模样,又笑着同他八卦两句。
“小夫妻两个在客厅吵架,所以没注意到女儿爬上了护栏。”
“因为是租的房子,两人也没把阳台给封起来……”
“孩子没事,这对夫妻也算是得到了教训,相信他们两个以后不会在丢着女儿一个人不管了。”
听完这些,方磊笑了起来。
他的手臂上只有一点擦伤,肩膀也完全不痛。所以他很轻松地笑着问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够出院?”
医生和护士在那个瞬间,集体失去了声音。
方磊的肩膀与手臂是没受伤。可是他右边的膝盖,粉碎了。
折返发力时方磊总是会下意识地用右腿蹬地,这一点他的教练已经注意到了,也叫他注意了。但方磊从来没把膝盖的事想得这么严重。毕竟他的右膝盖只是用多了会有点难以形容的不舒服,却还不到疼或是痛的那个程度。
方磊需要进行膝盖置换手术。置换了膝盖之后,他需要进行至少为期一年的复健训练。如果复健的效果不好,他甚至需要继续复健两到三年。
选拔队封闭训练半年后就要参加奥林匹克,方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赶上这一次的奥林匹克。
四年后,方磊就是二十二岁。届时方磊的成绩是否还像现在这样出色,这完全是不可预知的。
但方磊的心气儿并为就此死去。他还打算继续作为选手,活跃在赛场之上。哪怕他拿不了冠军,哪怕他只能给人垫底。
因为游泳就是他的一切,赛场就是他的生命,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无法想象自己还会去过这种生活以外的生活。
被推往手术室的时候,方磊问自己:你后悔吗?
方磊以为作为运动员的自己一定会为自己那一瞬的冲动而后悔,可那时,他心里唯一的一个念头却是:还好自己把人给救下了。
如果当时他因为害怕而止步不前,如果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姑娘摔落在地血花横飞,那他一定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一辈子都会跨不过心理上的这个坎儿。
术后的休养期让方磊感觉自己浑身发霉。好容易熬到被医生批准可以开始复健,方磊立刻兴高采烈地开始了自己的复健生活。
复健是很痛苦的。原本那样听话的腿脚在这一刻变成了不听使唤、只会给人带来无尽疼痛的异物。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方磊的右腿依旧那样迟钝。
于是方磊嚎叫了,第一次像一头濒死的野兽那样,在无人的复健室里无力的、无能的,放声咆哮。
他的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出。
没有游泳,没有赛场,没有伙伴,也没有对手。
只是拖着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好起来的残破身躯。
这种活法,真的有意义吗?
方磊试着用自己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