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锐说他在“这边”没什么熟人,和他同屋住了几天之后,康起瑜就相信了他绝对没有撒谎。

相比康起瑜总是发愁被源源不断来探望的朋友骚扰嘲笑,临床的齐锐从来没接待过一个访客。他的床头柜光秃秃的,生活用品也少得可怜。平时康起瑜看电影上网玩游戏,他也不跟他或者别人搭话,实在乏味得让人惊奇。

原来世上真的有青年人能没书没报、没电视没网,只靠发呆和睡觉地过日子。当留意到这些之后,康起瑜就经常这么想。

他有时会琢磨,临床的男人如此沉默安静,会不会和跟他这个债主同屋比邻有关系。但如果没有关系,这个人心里又在想些什么他还如此年轻,刚刚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却连一个愿意出钱出力照顾他、甚至只是对他表示一下关心的亲友都没有。

这么一琢磨,那些胳膊上疼痛带来的、对齐锐的不满就一点一点的消散,直到他再想起最初与他搭话时那点小气巴拉刻意刁难的行为,心里不免就有些微微发涩。这点涩意也许谈不上愧疚,却足够让他决定再不那样去与齐锐说话。

毕竟,虽然相处不多时日,但他却看得出来,齐锐虽然孤僻了一点,却实在是个虽然认真得过分却很不错的人。况且,就算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该面对如今这种境遇。

虽然这样想,但其实康起瑜也没在齐锐身上投下太多的注意力,本来嘛,住院的时候谁不都是闲得发慌。就算他有笔记本电脑,就算他能打游戏,就算他有轮上几周还不重样的探病好友又怎么样?本来就处于休假阶段,医院里能进行的休闲娱乐实在有限,所以康起瑜大多时间也都是闲得不能再闲了的,偶尔关注一下同室好友,只能算是打发无聊的方法之一。

按理,在医院病房培养出来的“革命感情”很少会有后续发展,更别说他们这类一天也对不上几句话、淡得出水的关系了。基本上就是病好人散,之后的交集也仅限于齐锐还钱让他们债款两清,不会再有其他。但出乎意料的某个事件,却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这个定局。

这个事件起源于康起瑜某位极有良知的朋友,也是个嘴巴快得惊人的朋友。说白了,这个人不去说单口相声简直是相声界的一大损失。

在那天这位朋友来探病时,康起瑜刚招呼他坐下,这家伙就迫不及待拉开了话匣子。当还没进入“正题”之前,他已经天南海北地说了一堆,从自家的窗台上挂着的内裤扯到老板妹子的新居厕所,管他是康起瑜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有关系的还是没关系的,想到什么就叨叨什么。康起瑜故意没给他倒水,就是怕他嘴上没谱,说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结果临到最后,那人还是成功地点了个惊天之雷。

“说起来砸伤你那家伙也挺可怜,出了这样的事,竟然连个亲友都联系不上。”一开始的时候,康起瑜还没有听出问题,只是后悔没提醒朋友砸伤他的罪魁祸首就睡在他旁边,这样讨论别人实在像是特意说给人家听。他偷偷扫了隔壁一眼,见床帘之后的男人没有动静,才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气。

“刚才我听护士说是你给他垫付的医药费?”

正想提示他闭嘴或者换话题,却没想到这只是一个转折,康起瑜还没来得及吐完他那口气,马上又被后续的发言砸得晕头转向,“只不过那男的自己想死你干嘛垫钱给他急救?他转头再自杀一次,你找谁要钱去?所以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听说那个人年纪轻轻也好手好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要自杀?!而且连跳楼自杀都做不好还连累别人,说起来还真废物!”

这位亲爱的朋友有个习惯,平时说话还好,至少是常人能正常反应的速度。但是一开始骂人,就和连珠炮似的劈里啪啦,那语速简直堪比不断扫射的机关枪。

于是,当康先生的脑子转过弯来,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一时间,康起瑜觉得就像是被骂了的人是他自己那样,他涨红了脸再次偷瞧临床的齐锐,见他依旧缩在床上一动不动,映在帘上黑黑的一团。

但这一次,莫名地康起瑜却知道他是醒着的,并且显然听见了那一段话。

这种情况实在尴尬极了,偏偏好友实在太没眼力健,无论他怎么做手势摆脸色,爬起来想去堵住他的嘴,这家伙都和没瞧见似的,继续沉浸在“骂人的快乐之中”。很显然,最近他在工作中压抑得够呛。

齐锐这人寡语老实,和他一屋住了几天,听他开口说话的次数却还是五个手指都数得过来,康起瑜本以为他再难堪都会咬牙忍着、默默承受,却在连珠炮似的话语之中意外地听见了拉帘子的声音。

“对不起,我就是那个砸伤了康先生的齐锐。我确实很没用,但是一定会还钱的。”不知何时坐起的齐锐居然开口,他冷着脸不错眼地看向康起瑜的友人,这句话说得很直很不客气,却也一板一眼地格外认真。

朋友被噎得差点翻白眼,康起瑜也目瞪口呆。等他反应过来,生怕两人会起冲突,忙打着哈哈一把拽起想要开口继续说什么的朋友,将他推出病房,不停热情地表示请他务必要尝尝医院食堂的病号饭。

直到将人送走,康先生才有空去想这“背后说人坏话又被抓个正着”的尴尬事件。

毕竟,虽说齐锐砸伤了他还欠他钱,但在什么都不了解时就说人家是废物,虽然知道朋友这是在为他抱不平,可是对齐锐来说却不够尊重也不够公平。

就这么一边想着,他顺手买了一份盒饭开始慢慢爬楼。

齐锐跳楼时身上本来没多少钱,据说连买洗簌用品都是护士帮忙拿康起瑜垫付的钱从医院超市里买来的,平时吃饭自然也都是用康起瑜那笔钱买单。但为了钱能支持的时间长一点,齐锐平时求护士帮忙打饭,点的都是最省钱的白饭加几毛钱的咸菜泡菜。康起瑜虽然没那么八卦每天关注临床,但次次都是如此他还是不可能不注意到。所以这次有赔罪意味的请客,他挑了一荤一素两道看起来最好的菜加上满满一盒米饭,进屋时放在了齐锐床头柜上。

床上躺着发呆的伤患注意到这些,露出一副莫名的表情,他两只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康起瑜,仿佛无法理解他的举动。于是,尴尬的康先生只好掩饰地开口解释,“顺手带上来的,你还没吃午饭吧?”

齐锐听他这么说,立即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似的说:“是、是啊!谢谢!”

康起瑜看他的反应,觉得他这种表现恰好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显然齐锐会接朋友的话并不是因为被人说成废物而生气,而是为了强调他会还债的决心。这种半点不讲究圆滑、极易被人误解的说话方式,让那个比齐锐还要小上三岁的康先生眉头打结同时又有点想笑,有一种面对不懂事孩子的感觉,语气不自觉便变得热情起来,“不客气,你以后也别等着护士送饭了,什么时候饿了跟我说一声,我帮你下楼带上来。”

康起瑜说到做到。原本他并不是一个作息规律的人,住院这几天总是睡醒了早饭时间恰好过去、午饭时间正要到来。即便如此他也常常懒得去食堂吃饭,不时随便从床头礼物找那个翻出点心零食来垫胃口。

可自从那天说要帮齐锐带饭开始,康起瑜竟然会很神奇地每天不到八点自动醒过来,乖乖去医院食堂甚至外面饭店买粥买包子买小菜,然后赶在换班护士有空帮齐锐买饭之前投喂临床的男人。

不单早饭如此,午饭和晚饭他也变得餐餐准时。每次出门觅食前,康起瑜都会询问对床齐锐“想吃什么”,可惜每次都得不到针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齐锐总会一脸不自在的拒绝他的帮助,理由和借口无非是“太麻烦您了”、“我还不饿”。

康起瑜很能理解他不能坦然接受自己好意的心情,他自忖自己哪天落魄,估计也没有心胸宽广到可以坦然接受别人因为同情和怜悯而施加的善意。但相比让一个人不自在并且自尊微微受挫,康起瑜觉得他更看不下去有一个人就住在自己旁边,明明是受伤后应该多吃好的食补,却因为缺钱而不得不每天吃咸菜。

于是他每天去吃饭前的问题就变成了“齐锐,你有什么忌口的东西么?”

对床的男人很快发现自己的拒绝丝毫无法撼动康起瑜帮他带饭的决心,几天之后他会回答康起瑜“我不太饿想少吃点”、“麻烦帮我带点炒土豆丝”、“一块钱的辣白菜”,甚至康起瑜第一次问他不吃什么时,会带着明显因为说谎而不自在的表情骗康起瑜说,“对不起,康先生其实我不吃肉的。”

听到这样的话,康起瑜也没有拆穿这个不擅长说谎的男人,反而随意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天他跑出医院到医院外面点了小炒,吃过之后又要了一份,提进病房递给齐锐。看他拆开餐盒时微蹙起眉毛,才一拍额头上前合上他面前的饭盒,假装懊恼地道歉说:“唉呀对不起,我忘了你不吃肉的。这盒先放着吧,我去再给你打一份素菜!”

齐锐飞快按住他原本就没打算拿开的饭盒,“不用,我吃这个就可以。”

康起瑜忍住笑看着他。

这时对床的男人才意识到自己的矛盾,脸又开始有点红起来的趋势,掩饰般补充道,“偶尔吃一点没关系。”

关照一个人这种事,一旦在某方面开了头,似乎很自然就会延伸到其他方面。康起瑜只是帮对床带了几次饭,就很快发现他除了吃饭之外另一个烦恼。

医院住院部的护士虽然不少,但无奈病人实在太多,所以日常看护工作其实都是由陪床的家属完成的。即便像康起瑜这样仅仅伤着了非惯用手的病患,有时也会有不便之处。但他年轻俊秀,性格和家教俱都不错,和医生护士混得熟,就得到不少优待。

与他相反,隔壁床齐锐虽然伤得更重有更多不便,却因为沉默寡言存在感稀薄而很少得到关注。他自己似乎也乐于如此,有什么问题就算再困难,只要还能撑着自己做到,就绝不开口求助他人。

比如康起瑜见过他每天出去上厕所,都要费很大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拄着墙慢慢挪出房间。明明就在同楼走廊尽头的卫生间,一个来回却要花费临床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刚开始康起瑜想过是否要扶他,但想到齐锐接受他请吃盒饭时的别扭表现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直到某天下午他不幸误信了损友的推荐,下载到一个无聊到极点的烂片,在因为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而莫名暴躁、导致对周围环境格外敏感时,忽然注意到隔壁床的男人频繁地翻转移动身体,使他身下的病床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

虽然刚开始有点因为被打扰而烦躁,但想到齐锐一向的安静,康起瑜就好奇起来。他没有暂停播放,悄悄扭头去看对床那个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男人。

齐锐一点也没有察觉康起瑜的目光,他皱着眉焦躁地盯着床头吊瓶中滴管中一滴滴掉落的药液,过了一阵,好像终于无法忍受它的速度那样伸出手,把原本就已经滴得很快了的滴管又拨快了几分。

偷窥中的康先生顺着滴管向下,瞄了瞄齐锐平放在体侧的手臂不出所料那里果然已经红成一片,他感到自己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无奈地下床汲了拖鞋,走过去二话不说把流速调回适中。

专注于自己床头所剩的小半瓶药液,齐锐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康起瑜的靠近,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似的,抿着发白的嘴唇把目光转移到站在自己床头的人身上。康起瑜无奈地低头俯视他半晌,对着男人黑漆漆的眼睛,终于把想骂想啰嗦的关于“你知不知道有些药滴太快很不好啊”这种话题咽回去,伸出手指点了点他通红的手背问,“这个,不疼吗?”

康起瑜的手指实际上并没有碰到齐锐,但是躺在床上的男人却下意识地缩了缩手。紧接着不出意料,康起瑜果然听到了一声小小的抽气声,他感觉自己的眼角再次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