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量他之后不自然地想要移开目光的男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也许是发现了对面人惊讶的表情,齐锐跟着回过头来。黑漆漆沉静的眸子对上康先生因为微笑而眯起来的灰眼睛,然后这个男人受惊般蹭一下站起身,差点撞翻摆在他面前的清水。
“就算见到债主也不用这么紧张吧?”康起瑜飞快地扶住微微晃动玻璃杯,带着调侃的笑意对齐锐说,“放心吧,我不是来讨债的,知道你现在没钱。”他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睛,“我只是恰好在这里喝杯咖啡,然后看到你过来打个招呼不过既然遇见了还是顺便提醒一句,到月末的时候发了工资不要忘记还钱啊!”
对面的男人在看到齐锐剧烈的反应后,也早已保持着惊讶的表情跟着站了起来。康起瑜调侃完齐锐之后转过身,主动伸出手跟他握了握手,风度绝佳地致歉说:“抱歉,不打扰你们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三十一
康起瑜走后,白志怡将目光停驻在他离开的背影上,保持了几秒钟的沉默。康起瑜仅仅认识了齐锐几个月,见到他和其他人在咖啡厅里约谈就已经觉得惊讶,白志怡却是齐锐认识了五年。所以他看见会有康起瑜这样的家伙主动过来跟齐锐打招呼,心里有多诧异也就可想而知。
一会之后他才收回目光,不由有些迟疑地打量了齐锐两眼。一般人也许难以察觉,但凭着从前对齐锐的了解,白志怡可以很轻易看出刚才的偶遇让眼前的男人感到焦虑和慌张……他似乎有点怕刚才那个和和气气特意过来打招呼的漂亮年轻人。
坐下后,想到这次约见齐锐的目的,白志怡的心往下沉了沉。齐锐算不上个胆小怕事的人,做事也一向讲信用,虽然欠了别人的钱,但是老老实实按月还钱的话,就算见到债主也不至于惊慌失措到这种程度。想到这里,他试探着问齐锐:“刚才那个……是你的朋友?”
齐锐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摇了摇头,垂着头握住桌上的水杯发呆。
白志怡心里的猜测又肯定了几分,连刚才的惊艳都慢慢压在了心底。齐锐眼里的慌乱被白志怡看在眼里,不由怀疑起齐锐的这个债主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也难怪齐锐一见面就直接拒绝了他再借一笔钱的请求。
但这个自称齐锐债主的年轻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涉黑放贷的那些人。他的言行举止都恰到好处,那种一言一行间自然带出的风度,如果不是世家子弟从小耳濡目染,就是经过严格的培养和训练。
这样想来,白志怡又恢复了一点信心。他知道齐锐没有大学学历,找工作时只能凭着当过两年兵的经历去应聘保安一类的工作。而像度假村或者娱乐会所这种需要保安的地方,总是有机会接触到一些有权有钱的人。而这些人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小钱,也许就抵得上普通人辛苦一辈子的积蓄。
所以齐锐出意外缺钱时,恰好就有这样一位少爷略施援手也说得过去。只是不知道齐锐这样的性子怎么就能对了人家的胃口,也许是机缘巧合帮人家挡过子弹白志怡胡思乱想了一阵,掩饰着不停搅动自己的咖啡。齐锐拒绝了他借钱的要求后也不再说话,端正坐在他对面,眼观鼻鼻观心地注视者眼前的水杯。
白志怡知道要是比起耐性,他可比不过素来沉默寡言的齐锐,只好主动开口,话题却没有从康起瑜身上绕开,“不是朋友啊……那你欠他的钱,要还的利息高吗?”
齐锐仍然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但白志怡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立即振作起来再接再厉,“我觉得他看起来挺和气又完全不缺钱的样子,刚才还叫你别忘记还钱,转个身就走得那么潇洒,根本就是在开玩笑吧?估计你欠他的那点钱他也没放在眼里……”
齐锐虽然不善交际,但也不是傻子,听出白志怡的言外之意,有点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黯了黯,掏出自己的钱包。搬到康起瑜家时,康起瑜收下了他的工资卡和房租,但翻了翻他的钱包后,硬是往里面塞了五张百元的整钱。
“奖金之类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发吧?你又不是小学生,钱包里就几张零钱也太奇怪了!”康起瑜这样说,齐锐也想到他已经在房租上占了便宜,再把所有的工资都算作是还给康起瑜的,那简直和摆明了水电他要白用饭菜他也要白吃没什么区别。
“他确实没必要提醒我,因为我发的工资会直接划到他的账户里,”齐锐把钱包里百元整的钱都掏出来递给白志怡,“对不起帮不上什么忙,我只拿得出这些……”
白志怡走后,齐锐仍然在咖啡店里坐了一会。白志怡临走前几次明示暗示想打听康起瑜的联系方式,都被他拒绝了。也许是没想到会被他这样对待,白志怡走的时候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气。
“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你以为我愿意来求你吗?假惺惺说什么相信我齐锐,你觉得我白志怡就是个欠钱不还的人吧?!当初白纸黑字写的欠条,还钱的日期还没差一年你就一遍遍打电话要账,我要是随时随地能拿出那些钱我就不会跑到你这儿来现眼了!你说你家出了事,我在这里也是无亲无故,可我也竭尽所能筹了点钱还你吧?”
离开前,白志怡把齐锐给他的钱仔细收好,然后看着齐锐,像是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脱口说,“要不是你当初打得那一架,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不混出名堂都没脸回家……”
三十二
齐锐愣愣回想着白志怡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几乎忘记了刚才遇见过康起瑜的事。他觉得很累,因为从他记事开始,几乎每一个对他来说最亲近重要的人对都他说过类似的话,“要不是有你……”或者“要是没有你……”。
所以那天他爬上顶楼喝酒时,虽然并不是存心想要死掉算了,但还是忍不住翻过防护栏坐在那里,向下看不短的时间,没想到竟然因为认识了康起瑜。
齐锐想象了一下,尽管没有认识多久的时间,可要是哪天康起瑜准备跟他分手时也用这种句式做一个总结……男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就是因为担心会有这样的未来,他才希望在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尽量能让那个俊秀的青年满意,尽自己所能的对他好、不要给他惹麻烦,让他在自己身上的付出都有所回报,就算做不到令因为他觉得物有所值而有所留恋,也不要像白志怡这样满腹怨怼。
想要康起瑜,齐锐终于想起他也许该给康起瑜解释一下白志怡的事。不知道康起瑜有没有认出白志怡就是他那天看到的照片里的男生,况且那天看到康起瑜想要问白志怡的事,他还表现出了自己也不明白因何而起的紧张失措,明明在几个月前白志怡找到他时,他们已经有四年多的时间没有联系了。
如果康起瑜因此而误会或者生气的话该怎么办呢,齐锐强打起精神掏出手机,犹豫着是否该打个电话给他,刚好看到手机的提示灯闪烁着。在上班时间总是把手机设置成静音,因为很少有人会跟他联系,偶尔的短信也大部分都是广告,所以齐锐常常会错过短信的简短震动。
他心不在焉地打开键盘锁,选择阅读短信,发信人上果然显示着康起瑜的名字,齐锐迟疑了一下才点击打开,“如果刚才那人是在跟你借钱,你又不愿意理他,就说我既是你的债主也是你的朋友,把我的手机号给他。你先闪,放着我来一一+”发送时间是二十多分钟之前,康起瑜离开咖啡厅的时间。
三十三
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齐锐还是拨通了康起瑜的电话。电话响了五六声才被接起来,那头传来康起瑜干净澄澈的男中音,“喂?”
“喂……是我。”齐锐低声应了一声就沉默下来。
康起瑜等了一会,接着手机里传来一阵杂音,似乎是那头的人收拾了手头的东西。然后一向擅于打破这种沉默的青年耐心地问:“你的朋友走了?”
齐锐庆幸康起瑜不是在问“有什么事”,他望着橱窗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想到康起瑜不可能看见,便紧接着补充了一声,“嗯,刚走。”
康起瑜又问,“他找你借钱?”
这也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齐锐放松了不少,“嗯。”
“请稍等一下,”康起瑜似乎是移开了手机和另一个人说了什么,才继续问,“怎么了,他为什么缺钱?”
齐锐回忆了白志怡跟他说过的那些想要借钱的原因,尽量简单地回答:“他在做生意,本钱都投进去了,一时又缺了点……对不起,我不太懂这些。”
“哦,做生意,”电话那头康起瑜把齐锐的话含在嘴里重复了一遍,“那你别替他担心,根据我的经验,再小的生意人,他们经手的钱也跟咱们这种领工薪的人不一样。你又不是什么有钱人,你能筹出来借给他的钱,就是个零头。”
齐锐答应了一声算是同意康起瑜的说法。虽然他觉得在金钱方面,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康起瑜被共称为“咱们”,跟明显也相当困窘的白志怡形成阶级对立,但康起瑜就是有这种本事:很多时候,就算知道他说的并不是事实,听的人却还是忍不住会觉得如沐春风。
“对了,你的朋友有没有问起我?”就在他稍稍走神的时候,康起瑜再次提问道。齐锐能够想象,在城市里的另一角,阳光把书店里向阳那一面的书脊晒得温热,纸张和油墨的味道充盈在空气里,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在用手指浏览着一排排的专业书,眉眼温柔地垂头等待着答案。
“嗯……他问起过,”齐锐在这个瞬间,终于想起了自己打这个电话的意义,“我不会把你的电话给他。你哪天遇见他,也不要借钱给他。”
这次愣神的人轮到了另一个人,齐锐听到他迟疑地“呃”了一声,带着明显怀疑地语气说:“我没说过要借钱给他……”
齐锐松了口气,电话那头的康起瑜感觉到他这种情绪,难以置信地拔高了声音:“难道你以为我说帮你解决,就是由我借钱给别人么?!”
齐锐听得出康起瑜语气里的不满,他明白这时候如果想让康先生开心起来,就应该立即否认自己真实的想法。但想到康起瑜能把几万块钱掏给一个素不相识还砸伤了自己的人、几乎从不记恨发脾气,会把认识不久连是做什么的都还不了解的人邀请到家里同居……就像康起瑜会担忧齐锐为什么那么好骗一样,其实在齐锐心里,他也为康起瑜深深地、深深地担忧着。
所以他还是诚实又充满忧虑地说:“你……就是太好心了。”
三十四
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收到一张好人卡,康起瑜有短暂的茫然。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意识齐锐的话里隐藏着丰富的内涵。虽然惊讶于在齐锐心里自己竟然是如此这般善良单纯、容易受到欺骗,但重点不在这里。
重点在于,齐锐似乎认为他的这个朋友没有达到缺钱救急的程度,他担心康起瑜掏钱的态度像是担心他被骗子骗钱,可偏偏从康起瑜恰好听到的那句话来看,齐锐又对没有钱借给他充满了歉疚。
所以……是齐锐欠了什么人情,让他觉得只要那个人开口,不论理由如何,他就理应掏钱出来?康先生推测了一下现在的情况,觉得如果事实果然如此,这件事还是需要和齐锐当面沟通。
因为他比齐锐更有理由担忧自己的男人是个容易吃亏的棒槌,而询问他不那么愉快的问题时,如果不面对面将这个男人在说话时产生的那些细微表情和肢体语言一起收入眼底的话,他实在没信心顺利地理解齐锐有些时候想要表达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