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独发晋江文学城

苏意梨一直觉得有刺青不是个坏事。

因为很小的时候就觉得在身上纹个身很酷, 很个性,代表不了什么,虽然知道纹身会很痛, 但不知道为什么,即使痛也觉得可以接受,但是这在大人的眼里就是“大逆不道”、“离经叛道”、“不好管教”和“不学无术”, 就好像有刺青的人一定是坏孩子,一定在性格上有缺陷, 总之各种能表现出叛逆的词, 都会被用在有刺青的人身上。

苏冠儒不允许她在自己的身上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台君遥也是。他们俩罕见的在这一方面不约而同地保持了一致的意见, 一个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知书达理成熟稳重的女孩子, 他一个人民教师,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女儿成为那种“难管教”的人, 另一个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娱乐圈里最闪耀的那颗星,有刺青会给圈子的人带去刻板印象, 总归不利于她的发展。

他们俩的“不允许”她做得很好,并且长久恪守着。

却在从京城回到温岭的那个夏天里, 第一次生出了反骨。

可能是从小到大听话听惯了, 也从来没有叛逆过,在别的同学十五六七岁正值青春期叛逆的时候, 她脑子里想的全是怎么才能让自己早点离开父母离开温岭,独立生活,以致于在自己真正成人之后, 以前不被允许去做的事, 她忽然就想去做一遍。

那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事, 她大学毕了业, 却没有如想象之中一般,在梦想的地方闯出一番天地,反而被断了通告和工作,岑野却在这个时间里名声大噪,一跃而成乐坛黑马,他与她各种意义上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得很大。还有就是奶奶李秀荣去世,她回到温岭市奔丧守孝,并花干了身上所有的积蓄,托人把岑野那辆摩托车从京城带回温岭。

按习俗,亲人离世是要回到老宅奔丧的。自从她十八岁离开温岭开始,中途已经有四年多没有回过老宅见到李秀荣了,没想到最后一次见面是这种情形,但苏意梨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因为李秀荣不喜欢她,很明显的重男轻女,台君遥选择跟苏冠儒离婚也是因为李秀荣的重男轻女。小时候她心思少,心眼也不多,所以看不出李秀荣的刻意刁难,还觉得这是大人对她的正确管教,听管教就是好孩子,但后来才明白过来,这叫做“不喜欢”。

李秀荣会对她有很高很高的要求,比如连续一周给她吃同一种她不爱吃的饭菜,有时候不愿意做了就敷衍地给她一碗面钱,让她自己去买着吃,美其名曰要求她不挑食。再比如一家子人在一起吃饭时,如果饭还没吃完,那么她可以把筷子放到碗上,饭如果吃完了她就必须把筷子放到桌子上,位置不允许放错,要是她没做到,李秀荣就会以“让她记住教训”为理由,罚她不许吃这顿饭,关到堂屋面壁思过。

生怕有哪一顿饭吃不上饿肚子,因此她从小就逼迫自己养成了这种习惯,把吃饭看作一件很重要的事,后来渐渐就不再逼迫自己了,而是觉得能吃就是福,吃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她从不挑食,碗筷永远摆放得规规矩矩,也以为这是吃饭时的礼仪,但后来,看到李秀荣对自己孙子百般宠爱的样子她才发觉,不喜欢你的人,是可以在任何一个方面对你挑刺立规矩的。

所以她对李秀荣没什么感情,该有的礼数都有,就是没什么真情实感,只是跟着苏冠儒浑浑噩噩地办完了丧礼。

丧礼办完当天上午从墓园回家的时候,正赶上一家刺青店开张,店面不大,也开在角落里,但是装潢很特别,名字也很醒目,叫“就疼一下”,后头跟了一行小字“自在一生”。店主是个女孩子,看上去似乎跟她差不多大,每天总是穿着那一身纯黑色的短T和工装裤,脚踩一双同色系马丁靴在门口等着客人上门,然而人却不怎么热情,眉眼冷艳,狐狸眼媚到极致,眼尾上挑,明明是一双多情的眼,可看谁都是淡淡的,平时只是在店门口颓懒地靠着椅子玩手机,一点也不像是要挣钱的样子。

苏冠儒简单扫了眼铺面,并对此嗤之以鼻:“小姑娘家家,干点儿什么工作不好。”

苏意梨没有回话,却总是无意识频频从店门口经过。

岑野的摩托车送来那天,她扶着车把,费力地把车往家里拖,再次路过“就疼一下”。

或许是苏冠儒长久以来的反对,或许是这家店铺的名字装潢和老板娘太惹眼了,又或许是属于岑野最珍贵的东西现在来到了她身边,总归有了件让她开心的事,至少让她在想念喷涌的时候,不至于太难熬,可以看着摩托车,回想起那些肆无忌惮生活的时日。所以她看着店门口那个举着遮阳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孩子,忽然就停下了脚步,站到了她面前。

女生抬头,茶色的瞳孔很漂亮,缀着耀眼的光斑,她淡声问:“纹身吗?”

苏意梨“嗯”了声,女生接着问:“要纹什么样的?店里有图样。”

她递来一本画册,苏意梨随手翻了两页,这些图案都太大了,她合上画册,摇摇头:“有点太大了,能纹一个小一点的吗?”

“可以,我现画一个,”女生抱臂靠着桌子,曲腿站着,“你想好纹什么。”

苏意梨想了想,指着门外的摩托车,“纹那个摩托车,行吗?”

女生往外扭头,瞧见摩托车,思索一番,“行,具体要纹多大的?纹在哪儿?”

“我……纹在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吧。”

女生看了她一眼。

苏意梨抿抿唇,说:“我是学表演的。”

她心下了然,也没说别的,“那就纹在穿内衣内裤的地方呗,一般人不会看你身上这些地方吧。”

这倒也是,不过虽然她现在无人知晓,但心里依旧保存了一份侥幸,她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期待着再度站到大众视野里的那一天,万一那时候需要她穿个什么抹胸或者深V礼服就很麻烦。上半身看来是不行了,下半身的话,这怎么好意思给陌生女孩子看到啊。

“那个……”苏意梨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嗫嚅半天,“师傅,要不换个地方?价格怎么谈?”

“我姓叶,叶童舒。”看出的她的犹豫,叶童舒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根内侧,“就这儿怎么样?我尽量纹小一点,只要没人刻意掰你的腿往这儿看,应该就不会看到,价格的话,你看着给吧,我开张这么多天你是头一个来店里找我纹身的。”

苏意梨微怔,应声:“行,那纹吧。”

她提醒:“会很疼,大腿根尤其疼。”

苏意梨却只是浅浅勾了下唇,“没事,纹吧。”

纹身笔接触到大腿内侧的皮肤时,强烈的刺痛感瞬间侵袭而来,她脸色瞬间就白了,知道疼,但没想到会这么疼,空着的手死命揪紧了衣角,咬牙撑着。

叶童舒中途抬了次头,瞥见她惨白的脸,但终归什么也没说。

可苏意梨看见她的目光却先挑起了话题,就好像有了一个宣泄口,所有压在心底的苦涩甜蜜,找到了一个说出去的地方:“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中二的啊?都二十多岁了,还在干这样的事。”

叶童舒认真地画着刺青,没有回应她这句话。腿上的痛感依旧强烈。

苏意梨扯了半天闲篇儿,才不知不觉说到自己心里一直想着的事,额间因为痛意冷汗频生,力气仿佛被抽干,喉咙干涩,更显此时的嗓音颓唐无力,“摩托车不是我的,是我喜欢的人的。”

叶童舒换了个工具,话不太多的她忽然开口:“你放心,我嘴挺严实的。我在店门口看见你好几次了,你每次都往店里看一眼,但是从来没进来过。”

苏意梨又是一愣,没想到她注意到了,随即眼睫微弯,笑了下,心里最后一点戒备消失殆尽,“就是一直没做好决定,没想好要不要纹身,要是纹的话纹什么……也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他们之间已经有距离了,她再次爬上去或许需要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很害怕,时间从不会等人,感情亦是,有时候人生不是谁注定要等谁,而是谁愿不愿意等谁,应不应该等谁,都说感情是你情我愿,但有时候并不是你情了人家就愿。他没有理由为她而逗留,也没有理由等着她,她害怕到她重新站到摄影机前时,岑野身边已经有了别人,甚至还会忘记她,而她连醋都没有资格吃,又以什么身份走到他面前呢。

“头两个决定你已经做好了,第三个呢?”

苏意梨没有立刻回答,叶童舒却收起了纹身笔,摩托车已经纹好了,白皙肌肤红肿一片,黑色的线条游走在腿上,没入隐秘之处,她摘下手套,没带什么感情地说:“你都纹上他的摩托车了,这还不算决定好?”

受着这种疼把摩托车纹在了自己身体私密的位置,其实就代表她已经在潜意识里做好了决定。

这辆刻在她肌肤上的摩托车,就是她未说出口的潜台词。

就疼一下,自在一生。

有时候人生不是谁注定要等谁,而是谁愿意等谁,是这样的没错。

但对她来说,人生走这么一遭,就是她注定要等他,她愿意等他。等到了最好,等不到,她依旧可以大步往前走。

……

腿上纹着的摩托车太生动了,线条虽然很简单,画的也很小,但一点也不模糊,不枉她疼的那几天,也不枉她小心翼翼护了好多年,就连与她最亲近的付明蔚都不知道她腿上有这样一个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