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枢密院副都承旨宋鹤,掀起官袍笔直跪下,痛声道,“禀陛下,臣父不入往生殿,不行祭祀之礼,实非不敢,而非不愿。”
他的面目阴柔昳丽,笑起来疏懒,严肃起来,精致如云间贵公子。
庆帝眉头也松散几分,温声道,“因何不敢?”
宋鹤面上浮出悲痛之色。
“昔年,昭悯公主临产不顺,胎儿横置,乳医多方用力,公主力竭而死。宋家自愧皇家,更愧对周将军当日所托,是而无颜面对周将军父子。”
“兼有公主故友释暹高僧,曾言父亲命宫受制,印绶过度,乃命薄不耐之相。劝谏父亲静以修身,远离道观寺庙这些灵体过甚的地方,因为寺庙道观香火旺盛,灵体们喜欢聚集在此处,而神佛慈悲,庇护不曾害人的阴魂。
可如父亲这般魂弱之人,就容易招揽徘徊在香火之地的灵体,这些灵体便是不害人,长久寄居人体,魂弱之人难免体弱多病。故而父亲不曾入大昭寺祭拜,而家人念及父亲魂弱,也就未曾出入此地。”
他轻叹一声道,“此番家弟病体缠榻,无故闯入大昭寺祈福,又因祭拜亡魂而惹来事端,恐怕是骁勇将军还记得...”
骁勇将军是周小将军的封号。
宋鹤回忆往事,说着说着,擦起眼泪来。
“骁勇将军向来气性大,当日臣迎娶公主,骁勇将军就多番不满,嫌弃臣配不上金枝玉叶的公主。现在震碎玉像,引来异像,定然是责怪宋家,没能照顾好公主,心生怨怼...”
他眉目清朗,薄薄柳叶眼,哭起来令人心生不忍。
这番言词,更是连郭御史,也无言以对。
郭御史借着神像显灵,弹劾宋家不敬之罪,宋鹤接了过去,还阐述了显灵的缘故。
此时,郭御史若是斥责他装神弄鬼,便是打自己嘴巴。
尤其是他连已故的亡妻,昭悯公主都搬了出来,死者为大,便是看着公主的面子,他这个昭隆太子的故师,也该放过公主的鳏夫。
郭御史沉默了,其他谏官也偃旗息鼓。
宋相宋居珉,听到自己的孽子,一口一个‘命薄不耐之相’,又什么‘宋家对不起公主’,气得眼皮子直跳,大殿之上又不能发难,且这浑小子确实解除了眼前危机,只得认下自己命薄魂弱的宫格。
跪着陈述哀情,掩袖涕下,悲恸不已。
庆帝也伤怀道,“皇妹当年难产而死,朕也哀恸难止,宋相不必过度自责。此番,既然知道周将军父子,尚因昭悯公主之死而耿耿于怀,那朕就昭告天下,册封昭悯长公主,为宁孝德仁大长帝姬。”
“帝姬享储君规格食禄,珉玉册书,黄金印玺,尊贵无比!至于册封礼仪,位同皇后册封大典,交由太常寺礼院择日举办,想来周将军在天之灵,也会得以安息!”
宋鹤伏跪道,“谢陛下恩赐!”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白皙的眼皮,勾着阴鸷的笑。
公主已死,荣宠加身,抬举的只能是宋家,只能是他,这个已故公主的丈夫。
47☆、第47章
◎是她的福气◎
退朝回去的路上,宋居珉脸色阴寒。
坐上马车后,他才怒喝道,“处心积虑的咒我死,阴阳怪气的指摘宋家对不起公主,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宋鹤以手支颔,懒散道,“父亲勿怪,郭御史咄咄逼人,若是不搬出昭悯公主,如何堵住那帮老臣的嘴?”
他拿起茶案上的影青瓷杯,颀长指骨修腻如白釉,漫不经心替宋相倒了一杯热茶。
面上抹匀温煦的笑,语气却阴丝丝道,“玉像破碎之事,可大可小,对方要装神弄鬼,儿子只能顺着说辞讲下去。毕竟神鬼之说,虚虚实实,难探究竟......可若是任由那帮言官掰扯下去,不知道引来什么麻烦,反倒不好脱身......”
白泛泛的正午,万物萧索,各户人家冒着炊烟,街道行人少了大半。
豪华马车里,提前点了银香炭炉,可这位相府的二公子,看起来却唇色发白,周身萦绕着寒冷气场。
“父亲莫气!”,他黑眸半眯,宽慰着宋相,“天底下有几个儿子,敢诅咒自己老子的?儿子唯有这般说,那批言官才不会怀疑。而且就算他们不信,释暹那个秃驴已经死了,此事也无可查证......”
他那双柳叶眼微微上挑,分明含着笑,说话语调也不轻不重,十分悦耳,拨弄的尾音里,却总能品出些薄凉和嘲弄的味道。
宋居珉听他说话就冒气,可窥他眉目,恭恭敬敬,挑不出毛病。
只有那双眼睛,墓地里的磷火一样,碧荧荧的,不笑时阴沉骇人,笑起来鬼气森森。
可偏偏几个孩子里,他长得最像自己,行事也最狠戾。
宋居珉脸色稍解,语气缓和道,“我知公主的事情,你记恨我...…”他试图说些热乎话,平息父子嫌隙。
宋鹤却一脸认真道,“父亲为家族长远打算,儿子怎会怨恨父亲?父亲万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当真羞煞儿子了......”
他捏着杯柄的指尖,返着青沥之色,宛若阴曹厉鬼,面上却异常真诚。
尤其是望向父亲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带着孩童般的仰慕,说出来的话,却听得人脊骨发凉。
“公主死了这么多年,还能为父亲所用,是她的福气!”
那是他的结发妻子,他说起来毫无怜惜。
宋居珉盯着他的神色,辨不出真假,只是厌恶这种感觉,如同眼镜王蛇讨厌同类。
他摆了摆手道,“既如此,你以后不要再提公主了。”
宋鹤从善如流道,“儿子记住了。”
马车在宋府停下后,宋居珉撩起官袍,踩着锦凳下去前,回身对宋鹤道,“你去一趟御史台大狱,将宣云接回来。”
“圣上已下旨放人,若是那批哭祭社的家属不知死活,胆敢阻拦,找些人混在里面将事情闹大,最好死几个御史台小吏......”
宋居珉眼神冰冷,看不出丝毫浑浊,甚至半透明的眼膜上,含着几分对家国的忧虑和阎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