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1 / 1)

何年指尖被他胸膛熨得发烫,待瞥见他雪白中衣上斑驳的泥印,忽地笑出声来。

“当年是谁在军营里,与士卒同食霉饼、共卧冰砖?”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揶揄,“怎么北境王能与部下共患难,我这个新晋狼主却不能?”

她呵出的白雾模糊了面具,话音未落,指尖被他更用力地按在心口。

“不是不能做,”李信业复又执起她的手,打量那些曾精心养护、如今却光秃皲裂的指甲。

这双本该执笔调香的手,现在布满细小的裂口,掌心结着厚厚的茧子,粗糙得能勾住他的衣料。

李信业想起成婚那日,她连牵他粗糙的手都要裹着丝帕,生怕伤到娇嫩的皮肤。如今这双伤痕累累的手,每一道裂痕都像割在他心口的刀。

“我该早些来的。”李信业声音艰涩,“林牧那边耽搁太久,而且要做足戏码既要给庆帝上奏折稳住朝堂,又要给岳丈写家书安他的心,字字句句都得斟酌,不能露了破绽,又得暗中提点。”

“待送走林牧,诸事了结,又恐贸然离开会引起猜疑。直到阿古拉将公主遗脉之事传遍北境,我与他明面上结盟之后,这才终于能堂堂正正地站在秋娘面前。”

他拇指摩挲着她指节上冻出的紫红淤血,声音哽咽,“这些日子,秋娘究竟吃了多少苦?”

远处工匠们的笑闹声隐约传来,愈发衬得二人之间氛围凝重。

突然,一滴温热落在何年手背。她抬眸才发现,这个在千军阵前都不曾变色的男人,竟是红了眼眶。

“我从未觉得苦。”她回望今日已近完工的沟渠,牵起他的手向雪野走去,“来雪棘谷这些时日,反倒比在玉京城快活得多。”

李信业的目光落在她冻裂的指背上,喉结滚动了几番才艰涩开口。

“秋娘为何要执意跟来?”他声音低沉得像压在雪原上的阴云,“就算你不来,随便寻个女子假扮月公主血脉,照样能堵住悠悠众口。”

一想到她是为了替他平息流言,保全他的声名,才会在这苦寒之地粗衣粝食,胸腔里翻涌的自责,便如雪崩般将他淹没。

“因为你始终没对阿古拉下杀手。”何年的目光如雪原上的天光般洞彻,“你若真要守住身世秘密,大可在事成后杀了阿古拉。可你没有这么做,我便猜测,其实你对生母也心存愧疚......”

远处传来驯鹿的铃响,何年伸手拂去他肩甲上的霜花。

“后来,这一路上,我看到每个烽燧的修建都暗合兵法,每处隘口的布置都留有生路......”她直视他的眼睛,“我看到你在用将军府学的本事,守护生母的族人,我便确信,你虽无法认祖归宗,但心里也无法舍弃他们。否则你不会冒着风险,为他们打通盐铁贸易,让他们这么多年,能在普荣骁的围剿下生存下去......”

“你放不下将军府的养育之恩,又断不了大公主的血脉牵连,我见不得你在忠孝之间左右为难......”

何年的声音融在暮色里,掌心缓缓贴在他心口,“所以,我来替你守着这片雪原,替你为生母做些什么。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何年仰头望着飘雪的天空,忽然侧身倒在蓬松的雪地上,溅起的细雪像星屑般落在她的睫毛上,她欢快地朝李信业招了招手。

“你也过来躺着,我每日劳作后精疲力尽,最喜欢这样躺着看天空。”

她摸了摸身上厚重的驯鹿皮袄,“这皮子鞣制得极好,半点雪水都渗不进来。”

皮袄在暮光中泛着温暖的棕红色,她抬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黄昏时分的雪地,最是松软舒服。”

李信业虽不明其意,却仍依言躺下。

他小心地将手臂穿过她颈后的积雪,稳稳垫在她脖颈下方,生怕寒意渗入她的肌肤。

“秋娘......”李信业声音沙哑,喉间像是梗着什么,“对不住,自你嫁我以来,让你终日陷在这腥风血雨里。”

暮色苍茫,雪野尽头最后一缕霞光将云絮染成橘红。何年仰面躺在雪地上,望着流云在澄澈的天空中游弋,闻言笑出了声。

“说什么傻话。”她伸手接住一片打着旋儿落下的雪花,看它在指尖化作一滴晶莹,倒映着漫天霞光。

“你看这天地多辽阔......”她遥遥指向远处起伏的冰崖,转头看向李信业,被晚霞浸染的眸子里盛着整个雪原的澄澈,“李信业,我从未如此快活过。”

驯鹿皮袄上的霜花,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掉落,折射着暮光的碎芒。

何年轻声唤他,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的罅隙。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身上的古怪吗?”她缓缓摘下面具,让脸庞暴露在冷冽的天光中。

“我其实没有告诉你,我既是沈初照,又不完全是沈初照。”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来自数百年后的时代,因为前世身为沈初照时憾恨太深,转世后便一直研究一个叫‘沈初照’的女诗人。”

“说来奇怪,”她指尖摩挲着面具上的纹路,眼神却飘向远方,“史书上那个毒杀大将军的沈氏贵女,总让我魂牵梦萦。仿佛冥冥之中有根看不见的丝线,将我与那个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女子紧紧相连。”

她侧首直视李信业,发间冰晶簌簌坠落。

“所以,我熟谙这段历史。知道倘若你死了,元和四年北粱会挥兵南下,大宁将血流成河。也知道这段史书记载的许多边角料,比如大理寺卿李仕汝是著名的贪官,府上有一面镶着金砖的暗墙。因为在我生活的时代,女子能行万里路,也能著书立说,而我,恰好是研究这段历史的女学者。”

迎着李信业困惑的目光,她郑重地重新介绍自己。

“我的现代名字叫做何年,自幼生活在一所孤儿院,院长妈妈替我取了这个名字。没有等到我问她名字的缘故,她就早早病逝了。所以,我从不明白为什么我叫何年,直到听你说起自己在北境的化名,听到你念起那首题写在大昭寺竹障上的诗,我才意识到,冥冥之中,这是连接在你我之间的宿命。”

“但作为何年活着的那段岁月,我从未真正快乐过。”她声音轻得像雪落,“我总觉得生命里缺了最重要的部分,终日与古籍文物为伴,却像个没有心的傀儡,怎么都寻不到存在的意义。我的导师甚至说我是历史虚无主义者。”

“但现在......”她仰起头,望着穹顶般笼罩四野的苍茫天空,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明亮,“我终于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我用后世积累的学识,救下了这些本该在史书里成为饿殍的百姓;我会教导他们在这片冻土上耕作,共同度过这个被后世称为‘小冰期’的严寒岁月。”

她的目光追随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仿佛要望穿时空的阻隔。

“倘若苍天垂怜,或许连史书所载大宁倾覆后中原陆沉、胡骑纵横、汉家血脉几近断绝的那三百年至暗岁月,都能得以扭转。”

远处的雪原尽头,暮云低垂,与苍茫大地融为一体。而她就躺在这天地之间,渺小如尘,却又坚定如星。

“所以,我很快活,丝毫不觉辛苦,请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她仰首面向无垠苍穹,眸中映着雪野的流光。

“也是在部落的这些天,我才意识到,沈初照憾恨千年的不仅是*与你彼此错过的感情,还有她一整个人生。她本该是史书上最耀眼的星辰,鲜活如朝阳初升,□□似皓月当空。可后世只记得那个为情所困、声名狼藉的沈氏贵女,却忘了在那样的时代桎梏下,她依然通晓经史,胸藏韬略,留下惊艳千古的诗篇。若容得她走出桎梏,施展抱负,又该绽放何等光华?”

何年从雪地中缓缓起身,随手掸去衣袍上的落雪。

她抬眸望向远方,唇角扬起一抹决然的笑意。